黄绮珊:名下存有往事
发布时间:2022-03-11 16:16:05来源:嘉人
黄晓霞、黄小珊、苏珊、黄妈……
歌手黄绮珊一路被叫过很多名字。
但她最惦念的,是“小霞”。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名,
喊起来却透着熟稔,
换上乡音更兼几分爽利。
她带着这个名字长大,习惯把脆弱包裹进叛逆里,会在父母离异后先一步离家,因为“他们可能都不要我了”。九零年代她想去彼时内地乐坛最具盛名的歌厅“卜通100”,连考三次才终于被录取,旁人为她打抱不平,她却没有去问歌厅老板要因由,她心想的是,“你不要我?那(我们)走着瞧。”
尔后,才慢慢学习如何被包装得“绮”丽一些;慢慢学会用释怀压下情感经历的激荡曲折。
在知天命之年,她选择将往事放进音乐里。从初涉人世的少女《小霞》,到历经世事的《小霞2.0》,再到一切尚未可知的《小霞3.0》。如同她3岁起学习音乐,少女时站上“卜通100”,成熟后征战《歌手》舞台,这一路音韵回响,一道夕霞侧映出华语乐坛近50年幻乐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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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黄绮珊的第一印象,是她的笑。
刚画好妆要挑衣服的时候,她站在化妆间门口,瞥到了远处服装架上的一抹绿色,“那绿茬茬的是个什么?”在看到绿色套装的全貌后,她发现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立刻爽朗大笑:“哎呀,难忘今宵。”
换好第一套衣服走出化妆间,棚里正放着一首融入了民族乐器的音乐,她又笑起来:“能不能换一首哈?感觉我好像孙悟空大闹天宫,要回花果山了,哈哈哈哈。”
音乐好像是她的某种开关,乐声一起,她就随着摇摆起来,哪怕化妆师帮忙整理头发的时候脚尖也都点着节拍。拍摄很愉快地收工了,她说,这是她第一次全程伴着音乐拍摄,放松、自在。
似乎是呼应这种松弛,采访时她嘴里常蹦出一些拟声词:嘁哩喀喳、叽叽喳喳、叽里咕噜、稀里哗啦……念出来有股酥脆,就像她的音乐一样,带着股重庆妹儿的随性率真。
在念叨自己的名字时也一样。她咀嚼着“黄绮珊”这三个字,说最开始的时候,她并不喜欢。最大的意见出在“绮”字的偏旁上,她逐字强调,“烂、绞、丝、儿”。
“那个时候大家都带着一种迷信过生活”,“烂绞丝儿”瞧着曲折不顺,寓意不好。但当时她得接受这个名字,就像她不得不接受此后诸多历练一样:这个名字本身,“它是别人的作品,那时候我们也不像现在这个时代(的歌手)那么有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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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今的娱乐产业中,艺人常兼任自己工作室的老板,对自己的作品一锤定音。但在早些年间,一切还不是这样。黄绮珊出道于华语实体唱片的“黄金时代”,动辄百万级的唱片销量背后,是一大群人各司其职,艺人本身是其中一个环节。艺人配合包装是其中重要的一步,首先,你的名字听起来就得像个明星。
“那个时候大家会觉得小霞很土,很邻家,没有一个艺人的光彩。”
她感叹随着时代的变迁,大家的审美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大家喜欢距离感,但现在大家喜欢打破距离,邻家就不再是一种缺点。回归小霞的身份让她感觉很舒适,“其实我一直是在习惯黄绮珊,但小霞不用习惯,我骨子里长得就是小霞。”
唱片产业的转型体现在各方各面,比如以前的专辑就是简单的CD加歌词本,现在的唱片常常会包含更多吸引听众目光的礼物和设计。这种改变与实体唱片承载的职能相关。在实体唱片时代,听众购买唱片是为了听歌,那张CD就是最重要的。现在,听众在各大音乐平台听歌,实体唱片承载更多的是收藏价值。
但,小霞系列并没有奔着收藏去做。她觉得没必要。“你看现在的唱片一打开,跳出来一大堆礼物,但几秒钟,你高兴完了,也就完了”,还是删繁就简好。
1991年,她进入当时国内名气最响的歌厅“卜通100”唱歌,为此她接连考了三次。没人明白老板为什么不让她通过,“最后连那英都站出来说他,这么好的歌手你为什么不要?”
或许是刁难,或许是对璞玉的考验,回首这段经历,黄绮珊表现得很释然,“心疼也没有办法,这是必须发生的事情,你能做什么呢?护着她?不让事情发生?不可能的。‘烂绞丝儿’在某种程度上也就诠释了人生这回事,曲曲弯弯,高高低低,左左右右,你就得去经历。”
以前她觉得“烂绞丝儿”是外来的挫折,现在她觉得“烂绞丝儿”也是内心的拧巴。所以她强调,要去试着打开自己,了解他人、了解世界,了解之后才能真正理解,“人是因为理解才过得没那么‘绞丝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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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了大半辈子歌,“歌唱”究竟意味什么呢?像赶了远路的旅人,黄绮珊回望起出发时的那个原点。90年代出道,她和时代一样生机勃勃,以歌唱维生,以歌唱打拼一条追梦的路。她坦言,自己曾认为歌唱就意味着可以通过它拿一个音乐的奖项,可以被人熟知和喜爱,可以“显摆显摆”。但在机能与技法不断翻山越岭的途中,黄绮珊开始被歌唱的本源吸引。“音乐是为了交流而被创造的”,就像那些最初为祝祷、因赞美而开始的吟诵,发乎自然,顺应自然。她说,“后来我才明白,歌唱就是歌唱”,是目的本身,而非达成目的的手段。
黄绮珊人生最开心的两个舞台,一个是在“卜通100”,另一个是在《我是歌手》。在那里,她认为自己享受到了高级别的待遇:“这个高级别,我讲的是灯光、音响、乐队、dancer,和所有高尖端的技术。”
她合作过很多优秀的音乐人,和崔健同台演唱的经历让她尤为幸福,“刚开始我是他的和音,后来他邀请我和他一起唱歌,那简直是兴奋不已。因为他确实是我们那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音乐这个东西,真的它不是音乐本身的魅力,它是时代的魅力。”
她对五十年代的音乐表达和人的精神状态十分向往,“他们都是在歌唱赞美更辽阔的东西,他们是往上看的。人不能总是平视,往前看,看到的都是尽头,人是会绝望的。往上看就会充满力量。”
到了七八十年代,音乐中的人文性开始慢慢延展出来,个人的表达变多了。刘文正、邓丽君和苏芮的声音响彻大街小巷,她认为那时的音乐和如今相比,像一股清流。“这个时代的音乐注重科技,注重华丽,注重排场,注重奢侈,总想搞个什么出来。那个时代的魅力就是,人的心思是很简洁的。所以在这一点上我很佩服秦四风,他延续了传统音乐的想法和做法。”
秦四风是小霞系列的制作人,他们在一档音乐节目中相识,很快就确定了合作。之后,她花了一天时间给秦四风聊了自己的前半生,就放心地把一切都交托给了他。
“我和四风私下里零交流,我们都已经成熟到不需要那么多的交流。做1.0的时候,我又是老板又是歌手,当时他拿了钱大半年人都消失不见了。换了别人可能就慌了,但我心里是稳的,因为听四风的音乐,你能听出他的为人。半年以后,他出现了,带着音乐来找我了。”
这种无条件的信任和不干涉的自由,对于创作者而言弥足珍贵。而秦四风,也不负所托。小霞系列目前是两张概念完整的专辑,不仅专辑间的叙事高度连通,歌与歌之间的排序也都经过了打磨,自有其故事的脉络。因此在采访中,她再三强调:“我请求大家不要跳着听。”
对已具备完熟音乐人格的黄绮珊来说,做小霞系列并不是为了打造一个事业上的“音乐分身”,她只是想“诚实地陈述一下自己的青春。”在她看来,女性的青春里多多少少有着相似的经历,“所以我的青春就是你的青春,我希望透过唱片建立一个桥梁,我们可以共同找到很多共鸣。”小霞系列只会有三张唱片、三十几首歌曲,这是一开始就定下来的。或许这是经历过世事种种的人才能有的克制:往事繁多,但年月有限,唱完了,小霞的故事也就讲完了。
在《小霞2.0》里,起初最让她动容的是《那时错,这时对》,但录制过程中让她感觉最特别的一首是《我的美丽》。在演绎的时候,她闭上眼睛,突然感觉自己跳脱出了自身,变成了一个20多岁的彝族少年。“他很绝望,又在绝望里生出许多盼望来。绝望和盼望总是相依存的,所以我唱的是一种阳光下的绝望。”在男性视角、女性视角日趋针锋相对的当下,她以幻想进入男性身份,在妄想中解读两性对美丽的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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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首她觉得很有意义的歌是《蠢货》。这首歌小小地引起过讨论,痛爱他人、放低自身,是否已经是一种过时的都市恋歌?
她不置可否,只是自嘲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蠢货过来人”,笑说自觉很有必要给现在的小妹妹们分享一些经验:
首先,得正确认识蠢的意思,“你的蠢,反过来就是你的好。”
其次,该承认自己的蠢,“人都喜欢遮盖羞耻,但越遮盖就越无法成长。你不承认你就真的不可爱。要想可爱,为什么不承认你做的任何事情?”
最后,要珍惜自己的蠢,“我现在都很遗憾,我已经成熟到做不了蠢事了。其实做点儿蠢事还是挺好玩儿的。”
从为爱奔赴远方,到一次又一次投注炙热情感;从最初的不回避谈起爱恋,到以小霞之名把往事尽数唱进音乐。现实里的黄绮珊,选择不再回望。
她说起当时拍摄专辑封面,原本的计划里并不包括婚纱。是拍摄快结束时,高原老师不知怎么拿来了一套婚纱放在一旁。她瞧见了起了玩心,就拿起头纱戴在头上说:“来,我们玩儿几张。”玩着玩着,就把自己给玩哭了。
而到了第二张专辑,封面的石榴也不在计划内。不过是片场刚好有一个石榴,她就拿来顶在了头上。当时她没想太多,是后来才意识到,石榴也有很丰富的解读空间,正对上了2.0的小霞,历经世事秋果丰盈。
你看,虽经曲折坎坷,但当往事回响,你终究觉得,“一切都是天作美。”
当然,小霞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得透的。
小霞第一次面临剧烈的迷茫,是在1983年。
那一年她父母离异,各自都要组建新的家庭,15岁的小霞夹在两个家庭中间,找不准自己的位置。这样的变化使她仓皇又敏感,“她认为爸爸妈妈都不要她了。”
小霞不愿意再住在妈妈家里,决意离家报考可以提供住宿的民间歌舞团。团里没有收入,饿过了头,她就带着团里的小朋友们出去觅食,还下河打过青蛙。在田间地头扑腾得野了,有时被农户发现告到了团里,她就会代大家接受惩罚。没办法,谁让她年纪最大呢。
原生家庭的破碎、歌唱事业的沉潜、感情生活的起伏,命运下定决心要磨磨她的心气。或许征服是苦厄的使命,而顺服,是经由种种无奈最终生发的智慧。她笑言,“人生本来就是苦难”,“你被磨难顺服,你就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礼物。”
接受磨难,也顺服于磨难,但似乎下意识里,她仍未彻底放弃去当一名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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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个隐藏身份的综艺舞台上,黄绮珊给自己起名为“路见不平一声吼的美少女战士”,戴上面具和长长的金色卷发,坦承自己心中一直有个美少女战士的梦。“我的人生就两条轨迹:音乐和情感。音乐带给我伤害没有?有。情感,就更有。但我不能因为这些挫败就倒下,我要像战士一样,而且还得是美少女。”
她管现在的年轻人也叫“小朋友”,提到年轻人时,她显得更加热切,“我特别喜欢和小朋友玩儿,我和他们之间绝无鸿沟。”
当问及现在年轻人的个性张扬,和80、90年代的个性张扬有无不同。她说,“张扬就张扬呗,不需要去说教,与其说教,为什么不和他们开心玩一场?”她再三强调,年轻人张扬一点儿真的没什么,是件挺好的事。
在年轻人眼里,张扬或许是个中性词汇,但在她这里,似乎包含着一些指责。所以她下意识的回答是在为年轻人辩解,她害怕他们又要经历她曾经历过的那些误解和批判。那一刻,她似乎依然是十几岁时替小朋友们受罚的小霞,替人受过、保护弱小,是她的习惯。
而对“指责”的过分敏感,大概也是因为她自身经历过太多指责。时代已经变化了,她常说自己是一个跟得上时代的人,很愿意去了解时下的新事物和新观念。但她身上仍隐秘地带着许多旧时的烙印,那是她曾经的烫伤。烫伤会痊愈,但印痕已经落入到她思维的肌理当中,在一些下意识的反应里,难免突然现身。
采访里,她用第三人称称呼曾经的自己,管十七八岁的小霞叫小霞姐。诚然那时的小霞在歌舞团里承担着姐姐的身份;但这,似乎也是她在对那时的小霞,表达一种尊重和依赖。
人最坚强的时刻,一定是她最艰难的时刻。那个时刻没被打败的自己,是人一生都可以仰赖的庇荫。
采访的最后,问及一路走来诸多称谓,如今的她最喜欢哪一种。
“黄老邪。”
她说,自己喜欢黄老邪那种温柔而坚定地活着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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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仍在回响,但歌总会播到下一首的。
摄影/徐晓伟
采访、撰文/GuoKan
造型/Gin
妆发/刘大祺(OnTime)
编辑/袁新
编辑助理/林竞、谭梦灵
(详见《嘉人marieclaire》2022年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