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战争,与撕裂的我们
发布时间:2022-03-02 15:31:37来源:看理想
文|李厚辰
俄乌战争已经6日。
这也是拥有移动互联网后,最引发全球关注的一次战争,由此爆发的讨论和争议对各国都产生了迅速又深远的影响。6天之中,俄乌战争的内容在微博热搜中热度未减,因为各种复杂的原因,中文媒体环境也再一次被深深地撕裂。
分歧始终存在,因为各种原因,或是“理解”,或是“共情”,或是“深恶痛绝”,种种情绪共同产生了怪异的化学反应——讨论这场也许影响未来历史进程的战争,在当下显得格外困难。
我相信过去的6天,对很多人也是情感上异常艰难的六天,不仅越发残酷的战争让人揪心,完全撕裂的舆论也带来一次严重的“政治致郁”,今天就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01.
最深震撼的分歧
舆论纷争有各种不同的形态,这对我们每个人都并不陌生,可以说,纷争与对抗几乎已经是互联网生活的最主要的体验和组成部分。但纷争本身也有不同形态,在公共事件中的纷争,很难触及“战争”的暴力与极端的特征。
也许在一次明星的丑闻中,有人觉得那是一种道德问题,有人觉得那是个人自由;在其他公共事件,例如灾害中,有人认为政府处理不力,有人认为视事件条件而言,不能苛责;在一些涉及法律的纷争中,我们就罪与非罪,严厉与否也会爆发争议。在这些争议中,我们愤怒或厌倦,但生活根基也许未受到撼动。
试想一下,可有什么争议可以大到,一方认为是道德甚至伟大的言行,另外一方认为是最极端而不可饶恕的恶行?
如同此次乌克兰放宽入伍条件,征召普通市民向他们发放武器,在一方来看,这是极端悲壮的牺牲,是以生命捍卫土地和信仰。但在另一方看来,这是利用人民做“肉盾”,是绑架人民完成自己的野心。
又如俄罗斯祭出战略核威慑,在很多人看来,在本土完全未遭到任何军事威胁的情况下,在侵略中对他国进行核武器威慑是非常不负责任、完全突破底限的举动;但在另一些人看来,威胁,甚至使用核武器,是快速逼迫乌克兰投降的手段,其实是牺牲一小部分人,保护更多平民的负责举措。
在寻常我们所遭遇的网络争端中,我们已经在用“二极管”等说法描述一种极端的对立,不过在这样极端的问题上拉开如此大的差距,并不是日常可以遭遇的分歧。
这两个问题都直击一个人生活世界想象最底层、最深的信念,因为其都与“生命”有关,而且不像疾病、环境问题与生命危机的间接关系,而是与直接有意地夺取生命有关,因而分外令人担忧。
前者涉及到被阿伦特认为的一种终极的剥夺,即是“连做烈士的资格也被剥夺”的情况,生命是一个人可以付出的终极价值,如果终极价值的付出都无法捍卫哪怕是“尊严”这样的价值,还要被认为是“愚蠢”和“阴谋”,则人被剥夺了最后一点可以“自我澄明”的手段,所以前一个问题撼动了我们最终的自我保全。
后者涉及到“必要之恶”条件的高涨,社会中存在“无奈之恶”与“必要之恶”,这当然是现实的问题,但如果进攻性核武器的“必要之恶”都可以如此轻易获得辩护,我们就要看到“必要之恶”的标准被放宽到一种什么样的地步,甚至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样的恶不可以被辩护了,所以后一个问题撼动了我们根本的暴力手段底限。
这就是战争在人类社会中的特殊性,其总是与“主动以生命为代价的正义问题”相关,因而不断撼动着那些最深的信念。
02.
被逼到墙角的意见
在网络的激烈争论中,最后被逼到墙角的一个表述是:我反对俄罗斯侵略,我也反对北约东扩,我也反对美国,我也反对乌克兰政府,我的立场就是同情乌克兰人民,反对战争。
这真是一个被逼到墙角的回答,逼迫的过程可以想象,它来自一系列的逼问,像是“反战不反美?”“乌克兰没错吗?”“不是北约东扩导致的战争吗?”等等。在一种浓浓的“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论调中,反对战争被逼迫到一种“绝对中立”的位置上。
为何支持俄罗斯的人不必采取这个“中立态度”呢?他们可以说俄罗斯被迫,俄罗斯不易,俄罗斯几乎已经做到最好。
这促使我们反过来想,如果我们被逼到墙角,采取一个“绝对中立”的态度,这个态度还剩下什么?这是一次“侵略”吗?在这个“绝对中立”的态度上,这个问题变得不好回答。
退到这个位置,退到连是否是“侵略”都无法判断的位置,“反战”变得格外无力,因为我们不可能反对一切战争行为,尤其是“反对侵略战争的战争”,“自卫战争”天然具有合法性而不可反对。
支持此次战争者总是要告诉你,这是一种既间接,也直接的“自卫战争”,间接在北约东扩的咄咄逼人,直接在顿巴斯地区说俄语族群的“种族清洗”,如果无法回应这两个问题,你会发现“退守中立”的反战极端无力。
同情乌克兰人民同样如此,谁是人民呢?人民是一种“理论上的崇高客体”,是绝对正确的,但面对实际争端同样无力。顿巴斯的人民是人民吗?乌克兰拿起武器的人民是人民吗?他们本就针锋相对,我们能一次性同情针锋相对的所有人吗?当然也可能,我们说人民是政客的棋子,我们同情所有人民,反对其背后一切操纵他们的政客,这个说法当然是振振有词。
但对于这场实际的争端呢?他们应该停火吗?顿巴斯和克里米亚的争议怎么办?两方需要赔偿吗?谁赔给谁呢?乌克兰需要去武装化和中立吗?
如果以上三个问题我们的回答都是:没有立场,不知道,但应该停火进行讨论和磋商,不要用人民当棋子。这个回答的力量何在?我们有可能达成绝对的“反战”共识吗?
被逼到墙角的对一切都不判断,是一个“纸面上绝对正确”,但实际上没有任何说服力和效力的立场,无法保护我们的生活。
03.
“反战”的基础是什么?
“反战”是否可以成为一个不可动摇的根基?形成一种绝对共识,即无前提条件的“反对一切战争”。如果有,反殖民战争怎么办?当殖民已经成为即成事实且有一定历史,一切对殖民的反抗都必须在“协商”下完成?
与人类历史如影随形的战争,其根本是“不平等”,人与人之间因为禀赋、财富、权力的不平等,国与国之间基于财富、国土面积、人口数、军事能力、拥核与否的差异。
一个实质平等的社会不可能降临,“无条件反暴力”是个可以追求的道德方向,但面对实际严峻的冲突和矛盾,“无条件反暴力”却只能是个空洞的口号。
《联合国宪章》第一条:本组织系基于各会员国主权平等之原则;第四条:各会员国在其国际关系上不得使用威胁或武力,或以与联合国宗旨不符之任何其他方法,侵害任何会员国或国家之领土完整或政治独立。
脱离这两条共识,我们是否有可能在当前的全球局势下“反战”。战争与暴力历来是“矛盾无法调解”的最终手段,我们完全不可能在人类的历史中去除暴力,就像我们无法去除矛盾本身。如同法律的制定,真正可以反战的,是“底限共识”。就像在社会领域,个人的权利自主和私产不可侵犯,是社会面“反暴力”的基石,脱离这一点,暴力的“劫富济贫”立即会成为可选项。
因而在国际层面,主权国家间“平等”(宪章第一条),和“自主”(宪章第四条),应该是谈论“反战”问题的基石。
但如果这两条提出,我们便不得不“做判断”。因为主权国家平等,所谓“战略缓冲区”的说法就完全不可理喻,没有一个主权国家有义务成为另一个主权国家的“战略缓冲区”,一个国家战略的边界就是它自己的“国界”,它的领土面积再大,军力再强,它的“战略”如果不是在平等合作的情况下,也不可能超出他的国界,让邻国有义务为它“缓冲”。
在“自主”的条件下,乌克兰如果自愿加入欧盟和北约,这件事就与俄罗斯的观感和情绪无关,俄罗斯可以表示反对,可以利诱,可以建立一个更有魅力的联盟吸引,但不能以直接武力,按照《联合国宪章》,都不可以用武力威胁其自主性。
在这个问题上,“反战”与“下判断”之间有必然的关系。没有任何立场的理论反战与同情人民,仅是一句空谈。
04.
常识的重量
这个问题还可以让我们反过来设想我们的生活世界,“理解”“宽容”“反暴力”这些笼罩着一层温暖光晕的,构成我们生活安全的基石,被当作“常识”的概念,它们背后的根基是什么?如果我们无法讲出道理,那我们是否还可以支持和主张“宽容”?
相对主义是我们审慎的“安全来源”,即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大家和而不同。推而广之到世界上,文化多元主义也是这样审慎的“安全来源”。我们可以轻飘飘地把这些概念和主张当作一种“无需证明”的“绝对共识”,当作一种仅仅依靠“本能”就可以认可的绝对价值。
但俄乌冲突,以及其实一直在互联网上发生的冲突,应当使我们明白,这种“轻飘飘”的安全感,即“我没有主张”“我不站队”,“我理解他人的主张”“我接受他人有他们自己的主张”“只要没有伤害都是好的”,这种缺乏根基的“反暴力”,被暴力逼到墙角的“反暴力”主张,是个多么脆弱的状态。
相对主义的发源,如洛克的《论宽容》,是建立在《人类理解论》和《政府论》基础之上的主张,“宽容”不是起点,而是一条漫长道路的终点。如果我们今天仅仅站在这个终点,而忘记了这条路是如何被走出来,以及这条路走出来的代价,这个理论上“终点”位置就变得茫然四顾。
因此,我们不可能设想,当我们说出“宽容”或“反战”这些词汇的时候,它们就应该像魔法咒语一样,应当摧枯拉朽地解决争议,取得一个绝对的共识位置。
我们认为“宽容”或“反战”拥有不需证明的明晰性,想不到任何理由有人竟然会不支持“宽容”和“反战”,这很可能是我们自己的轻率,代表我们不愿意为了常识付出代价。
但如果战争冲突,以及来自互联网的撕裂动摇了你的安全根基,让你感觉到我们不可能以一种轻飘飘的方式维持一个安全生活。那么这就是我们需要找回那条丢失道路的时候了,找回曾经人们走到“宽容”与“反战”的那条路。
这是我们已经丢失的东西。
05.
一大堆事实,和在事实上产生的判断和信心
怎么找到那条丢失的道路?通过研究更多的理论吗?我认为不是如此,洛克是在实实在在应对欧洲旷日持久的宗教战争中找到的,不是在他的书斋中找到的。
对我们也一样,在这场具体的争端和网络争论中,那些把我们逼到墙角的问题,逼我们远离一切主张和态度,只能空洞地以“抽象原则”回应的问题,只有直面,才能重走那条丢失的道路。
我们必须回答问题,有人问,美国轰炸也门和索马里,你为什么不反对,单单反对俄罗斯对乌克兰作战呢?
这里的回答不是顺着他的话,更好的回答是:这是完全不同的,美国轰炸也门与索马里,针对的不是也门和索马里的合法政府,而都是原教旨主义反政府武装,在也门是胡塞武装,在索马里是青年党,后者甚至是联合国认定的恐怖组织。美国在也门与索马里的军事行动即便有争议,那与俄罗斯武装“进入”乌克兰也是完全不同的。
很多问题需要被这样回答,包括“难道不是乌克兰挑衅在先吗”,回答方式不是“我也反对乌克兰政府”,而是像梁文道在节目中那样完成对乌克兰挑衅的反驳。
还有像是“俄罗斯不是被北约逼迫”的吗?回答方式不是“我也反对北约”,而是从20世纪初的唐努乌梁海(今天俄境内图瓦共和国),到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从1991年开始介入格鲁吉亚的阿布哈兹,1992年介入摩尔多瓦的德涅斯特河沿岸地区,2008年介入格鲁吉亚的南奥塞梯,2014年介入克里米亚地区以及顿巴斯地区。
看到俄罗斯对接壤国家与俄罗斯接壤地区的“分化——独立——并入”的模式,是俄国一直以来向周边进行扩张和吞并的一种基础,是一种帝国主义思维的惯性。
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被等待面对和回答,这里面有些甚至将会对你过去的信念造成冲击。
但我们为何“反战”?“反战”与什么问题相关?这些问题才慢慢地从这些事实中被理解和总结。我们才有足够的理由去面对那些对我们生活世界深深震撼的分歧,进而在这个纷争的年代重新树立起对生活的信心。
尾声.
过去二十年,世界是欣欣向荣的、进步的、昂扬的。但越发的,人们好像忘记了战争多么可怕,争端多么危险,开始拥抱对抗,拥抱争霸。这也正常,没有经历战争和动乱的一代,当然不知道战争与动乱的可怖。和平温暖的年代久了,好日子是会过腻的。
剧变到来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大家延续和平年代那层安全的光晕,想着那不过是威胁,做做样子,或者要打,也就是在顿巴斯小规模打一下吧,那里不已经打了七年了么?没有大的改变。基辅市民大多也延续着自己的都市生活,上班、泡咖啡馆、消费购物,但半个月后,他们需要拿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走上大街。
展现一种困难的生活,直面争端,大量了解事实,而不是简单地做一个“我谁都不支持,我就是反战,同情人民”的轻飘飘表达,这都是困难的,或者说,这是对一种“事不关己”的现代都市生活节奏的彻底倒转,是对基于休闲消费和自我成长的都市路径的一种沉重反思。
从二战后建立起联合国等一系列国际秩序之后,我们就获得永续的安宁和进步了吗?
不会倒退吗?代价是什么?又是什么让一切倒退的呢?像上面提到的,我们现在守着“宽容”、“反战”的词汇,却忘记它们从何而来,不知其根基,而希望它们“自动地”发挥作用,也许倒退就在这里吧。
这不是个简单的生活,但我们的生活方式也许需要面临彻底的改变。
*本文原名《远方的战国,近处的喧哗,面对生活根基丧失》,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
文章图片来自《骡子》《寂静人生》《野梨树》《敦刻尔克》,编辑: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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