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 | 冈仁波齐转山事故后，一个领队的反思
发布时间：2022-02-28 10:27:14来源：徒步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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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魏芙蓉
编辑|王珊
暴风雪中的救援
大年初一下午五点左右就有求救信号传出来了，因为暴风雪被困的不只有他们（出事的五人团队），还有当地的一些藏民。
当时我刚从冈仁波齐转山出来，在塔钦（冈仁波齐山脚下的村庄）的一家酒店，刚换下衣服准备睡觉，“中国山行户外”微信群里的人突然打电话问我：“是不是你出问题了？”
这时候我才知道有人因为暴雪被困在山里，人数不详。群里很多人都知道那天我带着团队进山了，他们就以为是我的团队出事了。这时候群里也在说，附近有没有领队，如果有经验、手上有装备的可以进行救援。
我有过一些山难的救援经历，我立即穿上我所有的装备，照明头灯、户外对讲机、卫星电话，两根燃烧棒往景区入口赶。那时候还在下雪，地上的积雪我目测有五公分厚了，能见度差不多五米。在冈仁波齐的景区入口，我碰到了几个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得知我的来意后，他们同意我跟着一起搜救。
我们说的“转山”，就是指从塔钦出发，绕着冈仁波齐峰徒步一圈，全程50多公里。如果是平时，从塔钦到经幡广场这6km路段是可以乘车的，但那天路上积雪厚，普通车辆根本开不进去，我跟着三名民警组成一个搜救小队，从入口到天葬台，我们全程都是小跑行进的。
冈仁波齐峰转山路线图。图源讲述者。
那天我们搜救的重点是止热寺周边上下10公里的区域。只要是熟悉冈仁波齐的都很清楚，在低海拔路面平缓的地区，通常不容易遇到困难。而止热寺处在路线的中点位置，海拔超过5000m，那通常是最容易出现险情的地方，因为人一旦徒步到那里，身体肌肉已经开始受不了了；而且止热寺后面全是急上坡，路比较惊险，对于外地游客来说，没有克服高原反应的话，走那片路会相当困难。
我们当时直奔止热寺，路上都没有多做停留。晚上9:00左右，在无量寿峰通往止热寺的路上，我们发现了第一拨被困人员，是当地的几个藏民，他们当时躲在路边一个角落避风，身上裹着自带的塑料布。他们是早上出发转山的，但还没到止热寺就被大雪困住了，我们把他们安排到附近一家已经关门小茶馆里，生上火，让一个民警留下来陪同，我们剩下三个人继续前行。我们三个人商量好以路边50米的距离为搜索范围，以三角模式去搜索。
路上风雪越来越大，到处黑压压的一片，比如像河道这样的地方，积雪最深差不多已经在膝盖的位置了。一起搜救的那几个警察，他们都是当地的藏民，他们一边走还一边念经祈福。说实话我自己也是有点紧张的，我当时就在想，这些傻小子（游客）在搞什么，我本来在下面好吃好喝的，明天就准备回家了，现在大半夜跑来搜救，不知道会不会挂在这里。
夜里12点的时候，在卓玛拉垭口附近的一个小天葬台，我们发现了一位遇难者。他穿着黄色防寒服，靠在一个大石堆后面，看样子是想要避风雪，身边只有一个背包，没有睡袋和其他的防寒工具了。我们检查了他的呼吸、脉搏和心跳，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了。
因为要搜寻剩下的人，我们继续往前走，没多久，又在天葬台附近的一个补给点发现了一个想转山的藏族小伙子，他身体已经被轻微冻伤了，因为照明设备不够，一个人又不敢往下走，就打算在补给点躲一天的风雪。
也是差不多这时候，身边的民警对讲机里收到通知，大意是（另一边队伍）也搜到人了正在想办法下撤，我们作为头批进山的，对方也通知我们准备下撤。凌晨1:00我们带着被困的藏族小伙到止热寺集合，经过特殊改装的特警车接上我们开始往回撤。一路上我看到很多普兰县的特警还有消防员，那辆接我的车把我送到酒店门口后，又继续往山里去了。
我就参与了这一次搜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们找到的那位死者的身份。官方的搜救持续了好几天，后来看新闻才知道他们也是在卓玛拉垭口附近找到了更多的被困人员。那是整个转山过程中最难攀的位置，下雪之后它的实际海拔快接近6km，它前后有“急上”“急下”两个缓坡，很多石台阶，平时都需要彼此搀扶着徒步翻过，下雪天全是冰，搜救难度非常大。
（注：据此前公开报道，此次事故中，涉事5人因不顾气象部门的风雪预警和当地公安民辅警、群众劝返告诫，仍前往该地区，而导致被困。遇难的两名人员因身体长时间处在极端寒冷、极度缺氧条件下，失去生命体征。）
冈仁波齐峰。图源讲述者。
“云团每分钟以4米的速度移动”
这大概是我做旅游行业以来离死神最近的一次了。现在想来有点后怕，因为我是跟那个出事的团队同一天进山的。
我是云南香格里拉的藏族，在雪山脚下长大的孩子。父辈是登山队员，我从小就开始玩登山和户外探险，最好的成绩是2016年登顶了珠峰。在2020年以前，我只是在每年的工作间隙会组织几次西藏的户外游。但后来遇上疫情，资金流转不够，我把经营的4S店关了，和朋友在西藏注册了国际旅游探险公司，开始全职做领队，主要做冈仁波齐、珠峰环线的一些户外游，穿插一些自驾游。
这次我组织了一个11人的团队，都是经验相对丰富的户外玩家。对于长期玩户外的人来说，冈仁波齐是我们心中的圣地，堪比珠穆朗玛。每年的藏历新年或者正月春节，我都会组织队伍去转山祈福。
通常很多人都会建议11月以后不要转山。但我习惯是根据天气判断，出发前我查了卫星地图和天气预报，我知道会有寒冻，但并不知道会有特大暴雪。
（注：根据资深专业领队建议，每年5月-10月，是较为推荐转山的时节，藏区雨季已过，天气适宜；11月至来年的4月，冈仁波齐峰容易降雪，而且因为景区11月以后关闭，没有补给，不适宜转山。）
王紫辉带团在冈仁波齐转山。图源讲述者。
这次团队人数多，我特意安排了两个领队，我作为主领队检查队员装备和他们的身体状态，安排行程；副领队负责给我们准备一些后勤的事情，比如氧气。
我们提前三天从拉萨出发，在除夕当天下午五点左右到达塔钦，计划在那里过年。那天塔钦街上很热闹，有很多像我们这种外地来过年的游客。我们在酒店也碰到一群玩房车的，他们说不去（转山）了，打算在山脚附近玩玩。
这次在山里出事的那个团队中姓唐的成员，那天我去超市买补给的时候还碰见了，他经常在冈仁波齐附近转悠，我们都脸熟，后来有人说他是领队。我当时注意到他装备比如冲锋衣、帽子之类的都比较一般，防寒性可能还不如当地藏民，但我不知道他们其他队员的情况如何。
除夕晚上吃完饭放了烟花，大年初一凌晨两点我们就出发了。因为除夕那天已经飘了一天小雪，到我们出发时路上积雪大概可以没过鞋子。冈仁波齐夏季飘雪也是很常见的，所以我们当时都没特别放在心上。
以止热寺为分界点，冈仁波齐转山整条路线大部分人都会分两天走完。我们前半程一切顺利，（大年初一）中午12:00左右，我们在止热寺吃完饭，就发现天气有点不对了，雪一直没停，风向也特别乱，我们打开卫星云图，每隔10分钟确认一次天气情况。
天气越来越坏，在卓玛拉垭口走急下坡时，能见度不足10米，当时我已经看不太清路了，只能根据之前的经验和GPS探路。
那天我们花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翻过了卓玛拉垭口，下午四点到达不动钉的补给点。这时候我们离镇上还有25公里，如果按照原计划走下去，晚上七八点左右我们才能到塔钦。
这一路上，卫星云图一直在变，显示云团以每分钟4米的速度移动，提示了红色预警。这时候空中飘着的也不仅仅是雪了，还夹着冰碴子，按照过去的经验，这恐怕是暴雪的前奏了。
我们立即决定中止行程，我打电话给附近的藏民，喊了两台车，1500块一辆，把我们从不动钉接上，我们出来的时候路上积雪也挺深了，当地藏民有一定的驾驶经验，撤出到塔钦全程用了30分钟左右。
后来我听当地人说，这是当地近五年来难遇的特大暴雪。在我结束搜救后的那几天，“中国山行户外”微信群里面的呼叫也一直没断过，“40冰川出现事故了”，“萨普神山有人撞车了”，总之各种各样的事故特多。因为这场暴雪，感觉很多地方都处于特别紧张的状态中。
冈仁波齐转山过程中。图源讲述者。
“一块石头丢下去，能砸到好几个所谓的领队”
在冈仁波齐，一年中的任何时候你都可能看到有人在转山。在西藏，转山，转水、转佛塔、都有祈福的意义，而冈仁波齐被视为圣山、世界的中心，已经成了西藏最热门的旅游线路之一。
2014年马年是近几年人最多的时候（注：按照地方习俗，通常认为在释迦牟尼诞生的马年转山一圈，相当于常年的十三圈），我带了10多个来自迪拜的老板去转山，当时人多到什么程度呢，酒店大堂里的一个沙发如果你想躺一下都要被收七八百块钱。
西藏阿里的神山圣湖，朝圣者们以磕长头的方式转山。
全职做领队以来，这条线路我一年最少要带队走20次，每年4月-11月是转山的旺季。我的客户都是从各大平台找来的，有想要挑战自己的，有祈福的，也有来旅拍的。冬天天气转寒，景区通常11月15号就关闭了。对游客来说，转山没有门槛，通常买一张门票直接就进去了，景区如果关闭的话都不需要买门票，周围都是大草原，随便找个入口就走了。
这几年西藏旅游越来越热，领队门槛也越来越低。我们私底下经常开玩笑，比如在大昭寺每天下午喝茶晒太阳的地方，一块石头丢下去，能砸到好几个所谓的领队。很多人通过一台手机开个自媒体，就号称自己就是领队，但他的专业知识可能还不如一个游客。
专业的领队不仅要能解决吃住，还要能应对风险。这次发现遇难者的地方，卓玛拉垭口到不动钉的位置，放在平时也是最容易出问题的地方。
我经历过最危险的情况也发生在这一块。去年11月，我带了两个香港的客户去转山，结果到卓玛拉垭口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严重的高反，其中一个人一步都走不动，就说想死在那个位置，另一个人也体力不支，两个人都有失温症状。
那个时候如果叫救援，车辆是没法到达这个区域的，等救援队徒步找到我们，估计都快凉了。我当时背起一个人，把裤带解下来拖着另一个人走。他们两个人都挺胖，对我的体力是极大考验，我每背10多米就停一下。我也出现了不适，后来去医院查出了骨裂和肺水肿，过程中有点咳血。当时怕走不出去，我甚至把遗书都准备好了。
每次带游客走这段路时，我会特别注意，从止热寺上面一段缓行的区域开始帮他们调整心率、动作；一旦上了天葬台的位置就急上不停，因为这段路是路程中海拔最高的区域，人一旦超过两个小时在上面的话就会出现供血不足、脑缺氧、低血糖的状态，那时吃巧克力根本就补救不了；到了后面急下的位置也要特别注意，有很多乱石岗，坡很陡，稍不注意就会滑下去受伤。
带队前我们也会做些预防工作。比如我们都要跟客户提前签合同，强调几点：事先体检，告知身体情况；遇到问题时，第一时间由领队去判断，不得脱离队伍或者是去做一些危险的动作；如果遇到受伤或意外情况，将由我们公司跟保险公司协商。
出了这次事故后，我们也在讨论，除了暴雪的原因，大家还是会觉得这些年轻人不够专业，太马虎大意了。这次经历对我影响也挺大的，因为自己那天也在带着队伍转山，如果一不小心，发生这些事故的可能就是我自己团队里的人。
现在我会感觉我目前的装备还不够，也在思考之前的安全措施是不是不足。
另外也不得不承认，在西藏玩了这么多年的户外，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轻易说对西藏的天气、地理很熟悉。但这个地方就是这样，你永远猜不透，它的魅力也在于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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