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明朝人
发布时间：2022-02-26 07:42:18来源：历史教师王汉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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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年（1665年），清明。
杭州西湖畔，出现了一番奇特的景象。
南屏山麓荔枝峰下，一处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百姓的小墓，来往拜祭的百姓却络绎不绝。
人们互相并不认识，却不约而同前来致奠。
更奇怪的是，墓碑上只写着：王先生墓。
这显然是个讳称。
这是一段千秋忠义的故事......
01
王先生，不姓王，姓张。
名煌言，字玄著，号苍水。
浙江鄞县（今属浙江宁波）人。
崇祯十五年（1642年），22岁的张煌言考中举人。
可是还没来得及给他施展的空间，甲申之变就发生了，明亡。
甲申之变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位。
可还没等张煌言到南京找到组织，公元1645年，清军大举南下，南明弘光帝朱由崧就投降了清廷。
清军连破扬州、南京、嘉定（今上海市嘉定区）、杭州等城，浙江即将不保。
宁波城里也是一片纷乱，文武官员有的仓惶出逃，有的策划献城投降......
张煌言遂投笔从戎。
得知刑部员外郎钱肃乐等率众集会于宁波府城隍庙，倡议勤王。
张煌言也参加了这次集会。
大家公议，推举当时身在天台（今浙江省台州市天台县）的鲁王朱以海北上监国。
此时的鲁王朱以海，刚从山东一路逃到浙江，正为吃饭问题发愁呢。
被奉为“监国”，高兴疯了，毕竟他的八辈祖宗都没有如此靠近过权力中枢。
张煌言因此成了一名翰林修撰。
张煌言画像
02
因敌我力量悬殊，鲁王就任监国之后，就想退入舟山群岛，准备据守。
但舟山守将黄斌卿却闭门不让进。
理由很简单，黄斌卿刚刚接受了朱聿键给他的封号，你说你是监国？你算哪根葱？
此时，鲁王这边还不知道，四十多天之前，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就在福建拥护唐王朱聿键登基，是为隆武帝。
鲁王的部下张名振气不过，就要掏刀子和黄斌卿火并。
见状，张煌言赶忙拦住：都什么时候了？还胡闹！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对付满清才是正经！
考虑到舟山离“敌占区”杭州太近，鲁王在舟山始终不安全，所以张名振就和张煌言商议，让朱以海转道去厦门暂避，张名振等人留在舟山等待机会。
转眼到了1647年，清江南提督吴胜兆觉得自己投降投的太快了，在清军那里没卖上什么好价钱，就暗暗联系张名振，进行两面投机。
对于犯了错误的同志，只要诚心改正，组织上总会接纳。
张煌言奉旨率军和吴胜兆会合，准备里应外合拿下松江府。
但人算不如天算，张煌言的船队行至崇明岛时遇到了大风浪，众多将士落水淹死......
清军正在江边搞演习，就把还有口气的全部关进了大牢。
张煌言也在其中。
好在七天之后，张煌言在押送途中，凭借一匹马、一张弓冲破层层围堵，逃跑了。
但，里应外合的计划功亏一篑。
03
在和清军作战的同时，南明内部也没闲着。
1650年，张名振终于成功抢占舟山，黄斌卿被抛尸大海。
朱以海也回来了，他在舟山修建行宫，准备打造浙东反清总部。
但转过年来，清军就攻破舟山，带路党正是黄斌卿的部将。
众人再次护送朱以海逃往金门。
此时的福建也变了天。
郑芝龙投降了清廷，不过他儿子郑成功却不愿跟老爹一起去北京，而是就此扛起了反清复明的大旗。
不过朱以海和郑成功联合，有个天然的问题。
朱以海在张名振和张煌言眼里是块宝，但在郑成功的眼里只是棵草。
郑成功只认朱聿键，不认朱以海。
虽然这时候朱聿键已经死了，但是事关名分大义，大家都不让步。
张名振小心翼翼，担心郑成功玩黑吃黑。
张煌言则真心结交郑成功，而且一直在调和张名振和郑成功之间的关系。
在张煌言的心目中，退避金厦只是权宜之计，总有一天是要打回去的。
他和张名振两人摩拳擦掌的等待时机，日夜策划进取各地。
可惜船破又遇顶头风。
在反清复明的紧要关头，张名振中毒而死，临死前，他把兵权托付给了张煌言。
（关于张名振是不是郑成功毒死的，不清楚）
郑成功画像
04
公元1659年，趁清军主力都压在西南永历帝的方向上，郑成功决定再次联合张煌言部，由东南沿海发起进攻，希望能够一举夺得南京，进而光复故都。
南明军队顺利攻占崇明岛。
因为部队没有什么后援，张煌言就建议郑成功：“咱们在崇明岛有群众基础，可以先在这里扎营，再在沿岸攻略城镇，如此则进退自如。”
但郑成功不想分兵，他打算一鼓作气多收复几座城镇。
结果，船队驶入长江水道之后，郑成功发现自己失算了，清军有鉴于南明游击队前两次入长江的经验教训，已经预先用铁索拦截江面，还在两岸滩头摆满了大炮，他的部队根本靠不了岸。
在这种情况下，张煌言自告奋勇担任先锋，给郑成功的主力蹚出了一条安全路线。
在攻克瓜州之后，郑成功计划直攻南京。
二人意见又出现了分歧。
张煌言认为镇江是长江门户，应该先攻取镇江，封锁长江，不然清军水师一来，水陆夹攻，自己人就会被包了饺子。
郑成功则担心攻打镇江的时候，南京城里的清军会前来救援。
张煌言就又建议：我先率领小股水师直扑南京观音门，他们自然只顾自己，不会出援镇江。
等到张煌言率领船队过了六合，听说郑成功已经攻占了镇江，就赶忙派人去郑成功处联络：现在我们应该和清军抢时间了，不要再走长江水道了，太慢了，上岸从陆路进兵拿下南京，迟则生变！
（谓兵贵神速，若从水道进师，巨舰逆流，迟拙非策。）
但郑成功又一次对张煌言的建议熟视无睹，依旧逆江而上。
或许是他常年在海上飘荡，进入内陆的时候总在担心被人包饺子。
张煌言为了配合友军进攻南京，就马不停蹄的赶到南京观音门外准备接应。
然而在观音门外驻扎了两天，也没有等来郑成功的大部队。
这时，南京城里的清军看见张煌言的前锋水军孤立无援，派出快船一百艘出战张煌言。
张煌言临危不惧，指挥水军节节抗击，但终因兵少稍受挫折，不得已退往浦口。
当时清廷在南京一带兵力单薄，江南的各地士绅还是心心念念怀念着大明，他们听说郑成功大军已经快到了，不少义士纷纷响应。
浦口城里的清军听说张煌言势大，连夜从北门跑了。
后一天，郑成功终于赶来和张煌言会合。
正当他们俩准备联合攻取南京的时候，由于张煌言前期的统战工作做得太好，位于长江上游的芜湖派人来向他们请降。
郑成功就请张煌言率领舟师西上，一是继续扩大影响，二是预防江西清军来援。
郑成功自己则负责进攻南京。
张煌言整编队伍，所过之处，秋毫无犯，光复四府、三州、二十四县。
进军过程中，又不断有义士加入张煌言的队伍，“水陆兵至万余”。
南方的父老们被清军欺压了多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明军，都排着队端着瓜果酒肉犒劳他们。
(涕泪交下，以为十五年来所未见）
形势一片大好。
张煌言画像
05
但在最关键的时刻，郑成功掉了链子。
此时的南京城内，清军仅有驻防八旗2000人、汉军绿营4000人。
郑成功共计兵力则有17万，大小舰船3000余艘。
飞龙骑脸的局。
但清军玩了一出诈降计。
为了拖延时间，清两江总督郎廷佐故意让郑成功的斥候（古代侦察兵）截获了一封发给北京的求援信，信中说：
“我们根本不是郑成功的对手，如果没有大批援军到来，南京城很快就会失守”。
郑成功看到信之后大喜过望，认为南京守军已经毫无斗志，于是开始招降。
提督管效忠等清军将领则趁机回信，说可以投降，不过请求宽限几天，因为清军的军法是如果敌军一来就投降，那就要把守城将领在京城里的家眷都杀了。
但如果能守几天，家属就不至于判死刑。
郑成功居然信了！郑军偃旗息鼓，始终没有攻城。
而清军这边则十万火急的从江浙各个地方紧急调兵。
随着时间的推移，郑成功的兵力优势丧失殆尽。
其实，对于郑成功在南京城下的表现，张煌言早就提醒过他要分兵占领南京城周边的各个据点，就算攻不破南京，也要准备围城打援，不能什么都不干专等清军投降。
可郑成功不听。
说到底，郑成功在本质上和左良玉、刘泽清等人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军阀一类的人物。
战略上，郑成功不如张煌言。
等到清军援兵大集，从四面八方向郑成功部发动冲击的时候，郑军作战虽然十分英勇，可还是抵挡不住清军的攻势。
形势已逆转。
郑成功大败。
（延平大军围石头城者已半月，初不闻发一炮姑射城中，而镇守润州将帅亦未曾出兵取旁邑，如句容、丹阳实南畿咽喉地，尚未扼塞，故苏、松援兵得长驱集石城。余闻之，即上书延平，大略谓顿兵坚城，师老易生他变，亟宜分遣诸将尽取畿辅诸城，若留都出兵他援，我可以邀击歼之，否则不过自守虏耳。俟四面克复方以全力注之，彼直槛羊阱兽也。无何，石头师挫，缘士卒释兵而嬉，樵苏四出，营垒为空，敌谍知，用轻骑袭破前屯。延平仓猝移帐，质明军灶未就，敌倾城出战，兵无斗志，竟大败。）
06
郑成功失败后，并没有重整旗鼓再战，而是大踏步后撤，主动放弃了前期好不容易攻下的镇江和瓜州，直接退出了长江一线！
这一退，直接把张煌言推向了绝境。
此时的张煌言还在芜湖！
郑成功在撤退的时候，根本就没顾得上通知张煌言！
清两江总督郎廷佐等人看准时机，一面派兵将芜湖团团围住，一面写信招降张煌言。
投降？怎么可能？
张煌言打算溯江而上，取道鄱阳湖进入江西开辟新的抗清战场。
走到长江上游时候，又有清军的水师出现，张煌言与之力战。
但此时局面已经不可收拾，部下军心不稳，遂溃不成军，一仗下来，身旁仅剩数百残兵。
张煌言就把乘船全部凿沉，与部下全部登岸。
可行军至安徽霍山东溪岭，又遇见了清军，把他的部队全部打散。
张煌言只带着两个从人，一路昼伏夜出，经历两千多里的生死大逃亡，终于回到了厦门。
然后召集旧部人马，从头干起。
郑成功听到了消息，心中有愧，派来部将帮助张煌言。
07
到1661年，清廷将沿海民众强制内迁，想就此掐断南明义军的生命补给线。
郑成功反清复明的理想也逐渐破灭，因此策划登陆台湾岛赶走荷兰人。
在这件事情上，张煌言是反对的。
因为此时郑成功攻台是自守之策，不是“爱国主义”。
你郑成功就应该和远在云贵的李定国联合起来，继续抗清。
郑成功当做没听见。
《清史稿》：成功攻台湾，煌言移书阻之，不听。
当清军冲进云贵追杀永历帝的时候，张煌言派人请郑成功出兵。
郑成功拒绝了。
道理很简单，郑成功认的皇帝，一直是隆武帝朱聿键，不是永历帝朱由榔。
明永历十六年（1662年）四月，永历帝在昆明被吴三桂用弓弦勒死。
明朝的宗室血脉此时只有鲁王朱以海还活着，但张煌言却不敢拜访这位老领导。
他担心郑成功会胡思乱想，以为他俩在秘谋什么。
张煌言觉得好孤独，抗清也转入低潮。
他只能依靠坚定不屈的意志，一步步前行。
可仅仅一个月后（康熙元年阴历五月初八），郑成功病故于台湾。
同年九月，鲁王病死在金门。
张煌言的理想和信念顿时崩塌，20年的抗清事业，一朝乌有。
08
张煌言迎着腥冷的海风，欲哭无泪：
“孤臣栖栖海上，与部曲相依不去者，以吾主尚存也，今更何望？”
恰好这时浙江总督赵廷臣给张煌言写信劝降，赵廷臣自己就是降臣，按他的理解，张煌言此时除了投降，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但是张煌言还是严词拒绝了赵廷臣。
在给赵廷臣回信的最后，张煌言赋诗明志：
“赢得孤臣同硕果，也留正气在乾坤。”
1664年3月，见招降不果，清廷遂调集重兵围攻张煌言，双方在东海中展开激战。
由于众寡悬殊，张煌言所部大败，不得不率领残部退驻舟山的一个小岛上。
在清军的严密围攻下，因为实在看不到反清复明的明天，为了部下的生命安全，张煌言遣散了兵马，让他们去过普通人的日子。
而他自己则带领少数人隐居到浙东的悬岙岛，了此残生。
清廷又发出悬赏通缉令，并收买了张煌言原先的一个部下，趁黑夜从悬岙岛的背后偷偷接近张煌言的住处。
到张煌言发现的时候已然太迟了，清军蜂拥上前......
张煌言被捕。
赵廷臣对其许以高官厚禄，张煌言却平静的说：
“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
1664年9月7日晨，乌云密布。
张煌言在杭州城官巷口被清兵处斩。
行刑之前，遥望凤凰山，苍翠的青松在阳光下显得愈加灵动，这个45岁的汉子叹息道：
“大好河山，竟使沾染腥膻！”
口述《绝命诗》一首：
我今适五九，
复逢九月七。
大厦已不支，
成仁万事毕。
又有《放歌》一首：
予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
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
予之浩气兮，化为雷霆。
予之精神兮，变为日星。
尚足留纲常于万祀兮，垂节义于千龄。
头颅落地，血气冲天。
09
张煌言死后，被埋葬于杭州西湖。
同时被埋葬在西湖边的还有两个人——岳飞、于谦。
张煌言在生前就常以岳飞和于谦自喻：
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也算求仁得仁。
数年后，一个没留下名字的史家，写下：
煌言死而明亡。
——佚名《兵部左侍郎张公传》
PS：
张苍水遗骨的安葬是秘密进行的，为避清廷耳目，称之为“王先生葬处”。
“王先生墓”恢复原姓，是清乾隆初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