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4年,5座城市,我读过的社会大学 | 人间 · Z世代
发布时间:2022-02-13 07:35:56来源:人间theLivings
收到20块稿费的时候,我一度激动得又哭又笑。20块钱,或许连一顿饭钱都不够,但我拿到手里,却觉得沉甸甸的。这20块,让我看到了自己的价值,也看到了一点点生活的希望。
配图|《路过未来》剧照
Z世代玩家手册丨连载
1997年3月,我出生在甘肃省平凉市威戎镇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2000年至2004年间,我的大妹妹、小妹妹和弟弟相继出生。因为接连生下我们姊妹几个女孩子,妈妈遭受了镇上不少人的白眼,等到弟弟出生后,闲言碎语才少了些。
虽然家里不富裕,却并不妨碍我拥有一个美好的童年——沿山盘绕着的公路带着清新的泥土芳香,大山深处的公路旁矗立着舅舅家独门独户的院子,我在那里度过了上山下坡、爬树抓鸟的童年。小时候的我喜欢在刮着北风的夜晚,听屋外大风刮过白桦树和枫树林的声音。
家中4个孩子等着养活,多病的爸爸不得不外出打工,每年只有过年才回来,平时我们只能从邻居家的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随着我们姐弟不断长大,小学都没毕业的父母身上的担子更重了,爸爸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打工,妈妈也不得不在干完农活后继续做零工挣钱。妈妈总是早出晚归,常在我们睡熟后才回到家,早晨天没亮就又出去劳作,只有早晨厨房里温热的羊奶、烙饼以及院角高高摞起的羊草证明她昨晚回来过。
我很少跟同学和朋友提及我的家庭,也甚少带人到我家里玩,关系亲近些的朋友问及我们家里几个孩子时,我总是含糊地用一句“我有个弟弟”带过。
|老家的宗祠(作者供图)
爸爸妈妈对我们的学业毫不含糊。2007年9月,爸爸因病回家小住,妈妈给了他80块钱去买药,但他用这笔钱买了一本厚厚的成语辞海,宝贝似地抱回家,被妈妈一顿数落,两人越吵越凶,甚至升级到了冷战的局面。当天爸爸连夜跑去兰州打工,除了路费以外身无分文。
爸爸后来在兰州的生活我不得而知,但自此他寄回家的书却源源不断,好些都是精装本。妈妈虽然表面上反对他买书,但每次都会将那些书仔细地收起来。那些年里,我翻遍了爸爸寄回来的每本书:《曾国藩谋略》、《鬼谷子》、《孙子兵法》、《警世通言》、《百科全书》……这些书给我贫瘠的世界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知道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还存在着不同的美好事物。
在爸爸的影响下,我开始写日记。第一篇日记写于2006年,内容是“家里的一张老照片”——当时爸爸给我找来了他二舅的一张军装照。那是我正读小学三年级,在学校还没有上过作文课,短短200字,耗费了我一晚上才写出来,写的过程中还因为字迹潦草被爸爸撕掉了数十页纸。
从那以后,每天写一篇日记成了我的必修课,我渐渐习惯了在厚厚的笔记本上记下琐事,将自己上学放学途中遇见的小猫小狗都一一记录下来。邻居们总是说,让孩子读书写那些有什么用,还不如多帮家里干点活。但爸爸却很坚定,让我继续坚持。
我们提出要帮妈妈干活时,她总是一概拒绝,只叮嘱我们认真看书听课就可以了,脏活农活不用我们干。这导致我直至上初三时还不会正确抓握铁锹,缝缝补补的针线活也是一样都不会。
|小学时写的日记(作者供图)
两年后,我的作文开始隔三差五被当作范文全班朗诵,语文成绩逐渐成为全级的前两名。家里现在还保存着2009年时的一期校刊,第二页印着我参加作文比赛的一张照片——当时的我穿着绿色皮夹克,别着一枚小小的发夹,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那是我第一次登上校刊,心里高兴极了,然而比赛结果却是没有获奖。
进初中后,夹杂在众多尖子生中的我成绩平平,但还是坚持记日记,即便学业紧张,每天的活动课我都会去阅览室看一会儿书,也依然被推荐去参加各类作文竞赛,但仍拿不到名次。高中的学业更加紧张,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参加征文比赛了,只记日记和读书。那时我脸上起了好多青春痘,整个人非常自卑,就算是写了东西,也会刻意锁起来不想被别人看到。
2015年,我被河西学院录取,怀揣着满心的不甘踏上了西行的列车。同宿舍6个室友,都是带着对现实的妥协来这所二本大学报到的女孩。
学校里到处是报考第二学位的招生宣传,室友中包括我在内有3个人报了,我报的金融学,另两位舍友分别报了会计学和心理学。已经快开课了,我的课本却迟迟没有发,眼看着其他人都开始学习了,我急不可耐,生怕落在别人后面,于是便在学校的一个交友群里发了收双学位课本的信息。
不久后,微信上有人加我,自称是我们学校的学长,有我需要的书。我当即联系他说要去取,他发给我一个定位。当时是晚上8点钟,但我想到那个位置离学校挺近,便没多想,跟舍友说了一声便去了。到了约定位置的楼下后,对方说他在忙,让我上二楼的家里去取,还说他妈妈也在家。我没多想,跟他说了声“谢谢”后就上楼了。
我没想到,这会是我噩梦的开始。所谓的“学长”是一个大胡子的油腻中年男,我更没想到,喝完他递给我的一杯白开水后会人事不知。我只知道,当我一觉醒来,下半身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强烈地提醒我:一切并不是一个梦,它真实发生了。当我浑浑噩噩走在大街上时,过去18年来世界展示给我的美好开始远去,命运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将阴暗的一面撕扯给我看。
我觉得我不干净了,疯狂冲洗自己的身体,在滚烫的喷头下蜷缩成一团。当时的我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了,没有一丝一毫保留证据的意识,更因为害怕事情公布出来后学校里的同学会拿有色眼镜看我,便没有想过报警。
可是第二天,那个男的发来我的裸照,威胁我晚上再去他那里,不然就把照片发到网上。我吓坏了,只得跟辅导员讲了这件事。她让我马上报警,“不然你一辈子就毁了”。我请求辅导员为我保密,结果她在课堂上讲给了全班同学,虽然没提我的名字,却是看着我讲的。我想,其他同学肯定也知道了。
最初去派出所报警时,一位女警察安慰了我,她让我去刑事科,并告诉我既然知道地址,一查都能查到,“会判个好几年的”。
可实际的情况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我出示了微信聊天记录,也说了地址,刑事科负责的警察问我“证据还在不,内裤那些的”,我回答说洗掉了。他又问我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情况和要求,我问说这件事情能不能尽量别让别人知道。那位警察笑了一下后让我回去,告诉我“别再这么傻了”。
我追问他能否留个联系方式询问调查结果,他没给,“不用加(微信),这件事情就忘了吧,以后少相信别人”。做笔录全程中,一个年轻的男警察就站在门口,我说一句他笑一句。面对着刑事科巨大的摄像头诉说事件来龙去脉时,痛苦、羞耻、难过、恐惧一一涌过,不啻于又一场凌辱。
报警的结果,当然是石沉大海。
18岁的我独自在暗夜里哭嚎、难过、挣扎,写日记是唯一的发泄口。2015年11月,我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新生现场作文大赛,分为初赛和复赛环节。初赛的作文题目是《玻璃》,我将之前遭遇强奸的经历写成了小说。复试题目是《墙》,我将听过的一个小女孩被父母亲抛弃后心墙高筑的故事写成了小说,最后得了优秀奖。
2016年元旦,学校组织了作文大赛的颁奖典礼,邀请获奖作者参加。在那个晚上,我认识了我的前男友。他在听到我的经历后哭了,所以我答应了和他在一起。
大学里的时光过得很快,我流连于学校的图书馆,业余时间勤工俭学,打扫过公寓楼卫生,也在学校食堂卖过包子。男友课余时间做初中物理家教,用赚来的钱给我买一些小礼物,这样一起前行的日子简单而美好,我们甚至都很少吵架。
但临近大学毕业,我们的矛盾尖锐地显现了出来——我一向是理想主义者,大学毕业后更想去远方看看,也想考研提升自己。但男友比较偏向于平淡的生活,大四一整年他都在劝我考“特岗”跟他回老家定西工作,也不支持我考研。
在对未来的抉择中,所有人都会选择更有利于自己的一方。
2019年5月16日,我和舍友参加了一个招聘会,应聘兰州一家培训学校的语文老师。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机会,但我还是想试一下。在顺利进行到签三方协议的环节时,我的协议书却戏剧性地找不到了。情急之下,我想起曾将协议交给男友保管,便打电话问他。当时他正在兰州为第二天的电力考试做准备,听说我的事后不管不顾地坐高铁回学校帮我。最后,我的协议书没找到,他的准考证也弄丢了。等他返回兰州找到准考证时,已经是夜里3点,第二天的考试结果可想而知。
这个意外不仅让我要签的工作没签成,他的考试也泡汤了。再次见面时,我们两人虽然面上和好如初,但心里多多少少有了一根刺,对未来的不同规划,也让这根刺越埋越深。
经过无数次地挣扎犹疑,我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决定去远方看看。一位相熟的老师和我朋友都在南昌,那里便顺理成章成了“远方”的最佳选择,我请求朋友帮忙留意下适合我的工作,在5月底买了一张火车票。
这是我第一次去南方。火车从张掖出发到南昌的途中,我见到了很多以往从未看过的景色。当火车经过长江大桥时,我心里的震撼与兴奋是从未有过的。那一刻,我再次感谢自己远行的决定。
抵达南昌站后,我愣是在里面转了半个小时才出来。出站的阳光洒在我身上,我仍觉得一切那么不真实。直到看到朋友居住的小区里结满柚子的果树时,我才咧嘴笑了起来——家乡是没有柚子树的。
6月1日到10日,朋友一直带我在南昌游玩,所有的花销都不让我出钱,最后我选了个价位差不多的礼物回赠他。他提出想推荐我进入他工作的连锁经营公司——事后他向我坦白,说如果当时我只是心安理得地白吃白喝,他一定不会想着留我,那样不懂礼貌的人一定不适合做他的“团队合伙人”。
我第一次在他的公司听到讲什么投资、创业时,心里嗤之以鼻,压根不信,只觉再待下去浪费时间。当时赶上学校通知我做教师资格证认证,我急着回去。朋友说不着急,他帮我买机票。结果他并没买,我错过了认证。但本着对朋友的信任,我决定留下再观察几天。
就这样,我加入成了底层业务员,跟另外两个男同事和一个女同事合租在电梯房里,房租均摊下来大概每人每月300元,水电费用由管理我的经理统一缴纳,吃饭由我们轮流做饭和收拾整理,费用自理。
入职培训时公司一直对我们强调:连锁经营行业本身涉猎广泛,十分复杂,行业保密性极高,又是国家重点扶持项目,很多方面的信息我们这个层级的业务员暂时还接触不到,只要先尽早找到合作伙伴构建创业团队,努力提高“份额”就好。
我用了一段时间才明确公司的运作方式:我们没有底薪,全靠说服更多人“投资”我们各自创业团队的“业务份额”赚取提成。1到84个“份额”的都是“业务员”,达到84个以上“份额”的晋升为“经理”,达到600个“份额”的晋升为“高级业务员”。一个“份额”对应3800元,每人最多给自己投资21份额,即79800元,这些钱会在创业项目落成后返还——此外,每个业务员需要找3个“合作伙伴”,通过资金和人脉的积累初步构建自己的团队,这也是为什么我的朋友要拉我“合伙”的原因。
公司培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要我们主动交流,刚开始是训练我们打电话,打给同事“练习话术”。我一心一意将多拉份额和早日找到合作伙伴当成努力方向,时常在一众口若悬河的同事中感到自卑。这时,男友联系我,提出分手,说不能接受我的突然离开,也不能接受我在离家乡这么远的地方工作,强烈要求我回去。但我怎么可能回去?此时我妈妈已经生病住院两个月,一旦丢下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我不知道自己要再花多长时间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我俩吵得很凶,我第一次感受到现实的压力。那天我哭了,他也哭了,但谁都没有办法为对方做些什么。这场历时不到4年的爱情惨淡收尾,我们分手了。
8月,公司从南昌搬到了成都龙泉驿区,纪律更加严明:每天早上6点到7点,我们需要练习打电话话术,模拟练习邀请“经理”级别或其他“成功人士”为我们讲授成功经验,7点到9点是吃饭时间,9点到12点间安排两次对“经理”和“成功人士”的拜访,之后是午饭时间,从下午2点到4点也是固定的两次拜访,5点是晚饭时间。
周二和周四的晚上7点,一般是安排6个人做5分钟的脱稿演说,排好值班表大家轮流上台。每当这时,“听众”都要在台下坐得端正,女生需要手交叉放在腿上,男生则要把手放在身体两侧,专注听讲,不能笑场,动作不规范的将被罚款50元。需要去洗手间或者挪动身体都要请示,否则也会被罚款。周三的这个时间则是开全员大会,总结批评每个人的表现。
每天晚上7点半之后,我们需要回到房间写字数不少于500字的感谢信,按照固定的格式感谢上午拜访过的“经理”们。写完感谢信,我们再和各自的“投资人”、“客户”视频聊天,一般大家会工作到晚上12点,我总是想着更努力一点,会再晚半个小时。跟每个“投资人”最好聊天不超过半小时,聊天内容没有限制,主要是和对方建立亲近感和信任,可能的话再引导对方“打开格局”,具有一点创业的思维。
聊天期间的9点到9点半,会有负责人来检查我们的手机——看看有没有安装微博、知乎、小说或游戏APP,这些都不允许安装,主要为防止业务员们私下看小说、打游戏、浏览网页。公司强调我们是一个“短平快”的平台,一定要抓紧时间,争取早日创业成功。违者罚款50元,我就因为没删干净网页而被罚过。
为了自己的业绩,我求助以往的朋友们和银行贷款凑齐了21个“份额”,除了这些以外,我的业绩再也没有过起色。合作伙伴的环节也不顺利,前后邀请了13个人来南昌、成都游玩,试图留他们和我一起,都以失败告终。所以我一直没有提成,吃饭费用全靠介绍我来的那位朋友和“经理”帮助,也向别的朋友借过钱,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个4万块。
与我同期的同事份额业绩量已经达到了151个,提成也拿得多,看着她每天换着不同风格的衣服和包包来上班,还穿着开裂的帆布鞋的我说不羡慕是假的。到底该怎么做?我日渐焦虑。
年底疫情来临时,我内心有一丝窃喜——因为大家都不用上班,我和同事之间的差距不会被拉大,可以为我争取了补救时间。疫情封闭宿舍的那段时间,我开启了疯狂工作的模式。同事打游戏时,我在跟客户聊天;同事做饭时,我也在跟客户聊天;同事睡觉时,我还在跟客户聊天。我深信:笨鸟先飞总能补上差距,甚至反超。
转眼2020年4月疫情缓解,公司复工,我也迎来了2020年的第一个客户。尽管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但我在坐公交车去成都东站接客户的路上还是紧张得腿直抖。到公司后,客户还跟领导调侃我,“见到我时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尽管我对促成这次合作充满了期待,结果却并不如意。
我很沮丧,这次的失败相当于否定了我之前所有的努力。我焦虑又无助,也让我的身体处于亚健康状态。
2020年5月,堂姐从兰州到成都看我,这让我十分欣喜。当时公司里很多都是一起来应聘工作的朋友,我想着也劝堂姐来公司上班,我们两个人在异乡彼此依靠做个伴,在公司也能互相照应。
我带堂姐回我和同事合租的三室一厅后,堂姐当天一直举止异常——看到合租屋里有男生时,她止不住地发抖;晚上我起夜上厕所回来,她的身体也抖得不成样子。我询问安慰,她却显得更警惕。第二天,我带她去公司应聘,与领导谈话时,堂姐始终冷着脸一言不发,出来后望着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我只听见她一声长长的叹息。
来成都的第四天,堂姐便嚷着要回兰州,甚至丢下了自己的行李。我不想堂姐回去,希望她留下和我一起上班,为这个我俩在火车站大吵一架,激动之下,我撕碎了她的返程票。我固执地以为,这样我就能留下我从小的挚友、从来都呵护我的堂姐,但这只激化了我们之间的矛盾。
半个小时后,重新买票的堂姐进站离开,我的心空了一块。我心里隐约有种预感:堂姐的这次离开,会是永远的离开,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坐上动车的堂姐发来长长的一段话,她之前种种怪异举动也有了答案。她说自己之前被信任的朋友骗去过传销组织,所以从进到我的出租房后就觉得不对劲,去公司见过领导后更令她笃定了——我是进了传销组织。她不敢再待下去,提醒我自己小心点。
传销?我来不及对堂姐的话做出反应。
上火车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我爸爸。我见到爸爸是堂姐回去的第二天,晚上10点的成都,灯火通明,衣着单薄的他站在马路中央,来来往往的汽车贴着他的胳臂擦过。
“爸。”我怯懦又难过地喊了一声。
一瞬间,我发现爸爸老了,老的不仅是他两鬓的白发,更是他眼里的光芒。那天晚上他没有骂我,见到我后倒是松了一口气。我找了一家宾馆和他住一间房间,他在那个夜晚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也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泣,哭他的无能,哭他作为一个父亲却护不住自己的女儿。我也哭了,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无法言说。
天亮后,爸爸就要带我回家。我的心里有无奈,有愤怒,更多的是难过。当时我想:假如我工作干得好的话,便不会让家人对我产生这样的误会了。我终究辜负了从小以来爸爸对我的期待。
到家后正赶上端午节,爸爸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依旧和从前一样给我买粽子,还有我爱吃的烤鸭。粽子是甜的,吃到我嘴里却是苦的,一直苦到我心里去。我上班这么长时间以来,没赚到钱给爸爸买一件新衣服,甚至爸爸到了成都只能带他住有蟑螂的旅社。这是我心里的痛。
这痛一直蔓延着,在奶奶和姥姥在同一天摔伤后扩展到了极致。我不想再在家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只会让这种痛更深。我又一次回到了成都,我要证明自己,也要给自己之前的努力一个交代,更要换我给家人以保障,哪怕此时他们都误会我。
我更加努力工作。同事都说我变了一个人,开朗了,也爱笑了。我不喜欢说话,但我克服心理阻碍与客户找话题;我不喜欢打电话,但还在一个接一个客户打电话。即便如此,我的业绩还是没有丝毫起色,一次次拜访,一次次失败。这时我同期的同事“业绩份额”达到了238个,我的业绩还是21个。
强烈的焦虑和家里的质疑声终于压垮了我,我也开始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进了传销组织,但看着身边那些友善互助的同事,始终很难说服自己。12月的一天,我独自哭了很久,为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得不到回报、也为自己一路颠沛流离却始终不得寸进而委屈,更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质疑:我真的适合这份工作吗?我真的能做好这份工作吗?
带着这样的质疑,我向领导请假回家散心,可这次之后我再没能回到公司——家人说什么也不许我再回去,多次交涉无果甚至被没收身份证后,我只能妥协去离家较近的银川打工。
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可以暂时让我躲开家人们的质疑声。
在银川400块钱租了一个房子后,我开始了干两天兼职休息一天的日子,这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思考自己未来的路应该怎么走。有时候一天之内能找到两份兼职,我白天做完一份工短暂休息后紧接着赶去下一个。一次我白天做完电信客服后,赶去距离城区60公里的贺兰快递分拣中心干活,在流水线上干完下班已经是凌晨3点多钟了,偏僻的厂区根本打不到车,手机也在零下23度的郊外冻关了机。只穿着毛衣外套的我突然意识到:我很可能失温死在这里。我徒步走回60里开外的银川市区,直至早上5点,终于看见了一家牛肉面馆,这时我的口罩已经冻在了脸上。
撕下口罩,我心里涌出了泪。我不能再逃避了。
临近年关,我带着一身疲惫回了家。转年3月,我应家人的期待,应聘到了兰州的一个展览公司做陈设策划助理,每个月3000块钱工资。
入职后,一连4个月都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每天上班就是浏览主任发给我的各类“学习文章”。我无法满足于这样暗无天日的平庸生活。
7月,兰州突发疫情,爸爸赖以为生的东部市场关停了7天,他四处张罗借钱,却筹不出小妹妹作为音乐生需要3万的文化课集训费,动辄埋怨我就成了常事。我不得已,用新办的信用卡借了5000元才凑够数目。经济与精神上的压力再次双重压向我,我又一次决定逃离。
我同学的同学在武汉开了一家公司,恰好在招展陈策划,经过引荐,我顺利得到这份工作。我仅用了一天办好离职手续,只身踏上了南去的火车。
从兰州到武汉,我坐了28个小时的火车。下车后,只觉得一股热气蒸腾而来,暴露在日头下的我瞬间汗水涔涔。
新老板是个95年的小哥哥,待人亲和,直属领导也很客气,我不懂的问题都会耐心给我讲解,有次带我出差时还帮我买了早餐。公司同事大都是模样俊俏的90后小哥哥,待人接物也极礼貌。
我本以为自己会在这家公司工作很久,每天上班都激情飞扬,也尽力将工作做到尽善尽美。1个月后,我租住的江夏区因为疫情而被封锁,只好跟领导申请居家办公,他很体贴地同意了。然而当天晚上6点,刚刚准备将做好的文件发给领导的我,却接到了HR的解聘通知。
那个瞬间,很久都没哭的我泪水决堤。我以为我这么努力了,生活会待我宽容一点,现实却用最残酷的方式将我又一次打入谷底。在武汉工作1个月的工资在还了银行借款后,所剩无几,房租没有着落,我被封锁在小区里面又无法重新面试找工作。
我很想回家,但我知道自己回不了家,不仅仅因为疫情,更因为我与家人已经有了隔阂,家早已不是我的避风港。直到现在,我都没跟家人没说起过独自在武汉的艰难,哪怕在我口袋里只剩1块钱硬币的时候都没有。
我蒙着被子在床上躺了两天,在掉了好多头发之后,认真做起了规划。我决定每天早上看书,下午到晚上写作。14天里,我写了11篇稿子,其中包括郑州一家公司的网文试稿。每天看到有公众号征稿符合我的稿件内容便投,不在乎稿费多少。11篇稿件中有6篇被采用,最低的稿费只有20块,最高的有600。最后,网文试稿也通过了。
收到20块稿费的时候,我一度激动得又哭又笑。这点钱,或许连一顿饭钱都不够,但我拿到手里,却觉得沉甸甸的。它让我看到了自己的价值,也看到了一点点生活的希望。
8月中旬,小区解封,我用稿费交了房租,打印了一沓简历再次踏上找工作的路途。对比考虑之后,我选择去离我租的房最近、薪资最高的一家智能家居公司做文案策划,负责公司每天在各大平台的品牌宣传和软文包装,每月薪水7000块外加午餐。老板留过学,又在英国旅居多年,整个人透着一股富裕生活下的优雅和从容。那种气质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因此我写出来的软文难以达到老板的审美就很能理解了。
7天后,我又要找新的工作。屡次受挫,我没有了之前的自信,待一家公司的面试通过后,我就火速入职。
这份新媒体运营的工作我之前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第一天上班途中,我下载视频自学了一款编辑器的使用方法后,凭着之前自己一两次玩微信公众号的经验硬着头皮上阵了。最初的上班两天我特别紧张,上班路上都在一直给自己打鸡血,才有勇气走进公司坐到我的工位上。
这时,我也正式得到了那家网文公司的通知,开始写玄幻小说,每天必须更新6000字。我一边在视频上自学编辑器操作,一边趁着上厕所的功夫浏览老师发给我的“优秀玄幻小说”。中午午休1个半小时,我用1小时20分钟敲字,打字快一点的话,可以写2000字,这样我下班回家就只需要写4000字,能多点时间看看外国经典小说。
但每天的日更并不是总能轻松写完,每次写到文中的大场景时,我都会思路枯竭,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去学习其他作者的写法,有时会从四大名著中取取经,通常我写完6000字已是深夜。最迟的一晚,我写到凌晨3点,眼睛困得上下打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早上6点钟再爬起来继续上班。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着。我没有时间化妆,没有时间购物,也没有时间将武汉好好看看。从租来的房子到公司两点一线,一下班天往往已经黑透。我很喜欢夕阳落下的余晖,但三个多月以来,我看到的只有下班后遥遥亮起的灯光。而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并没有一盏灯光为我亮起。
2021年是我的本命年,转眼我也是24岁的大姑娘了。我渐渐少了之前的悲观和感性,更加理性和坚强。但我仍不敢回头望我一路走来的坎坷与荆棘,想起之前自己独自承受的种种,还会瞬间破防。有段时间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曾想:假如我此时此刻死在这里,估计也没人会发觉。那个晚上,我花了很大力气才将抑郁情绪压在心底。是的,我曾一度抑郁到自残,很多次。我深深地明白,要斗败内心深处那个要杀死自己的自己有多难。但幸好,我一路向前的路上还有文字陪伴我。
后记
年末,我没能回家,爸爸也没有。我们一家六口人分居三地,在视频中完成了给彼此的新年祝福。那一瞬间我很想流泪,因为想回家,但我更想将回家的路费省下来给上音乐学院的妹妹做学费。然而,生活又跟我开了个玩笑。大年二十九,我去医院检查胃病,却查出了腹部肿瘤。虽然是良性的,但让我寄钱回家的梦想成了泡影。
正月初七,我去武汉人民医院做完了手术。麻药散去的疼痛瞬间让我清醒,饥饿与难过浮上来的刹那,我几乎又要流泪了。我看到了窗外纷飞的落雪,听到汽车轧过马路的声音,这些让我想起童年时的故乡,想起躺在故乡冬日的床边看落雪、听汽车鸣笛声音的日子。恍然间,我仿佛回了一趟故乡,瞬间心安。
正月初八,手术后的第二天我便上班了。伤口的阵痛时时撕扯着我的神经,但我依然想为未来的自己争取点时间。我想考研,也想继续我的文学梦想,但前提是我有一定的收入和积蓄。
昨天爸爸打电话跟我讲:他在嘉峪关上班的工厂工作强度很大,而大妹妹今年6月份毕业,小妹妹开学又要30000块学费,弟弟六月份也要高考,他得再找个事做。听了爸爸的话,我即将要说出口的想辞职全力备战考研的事再次被压回心底。我不能想象,如果我辞职考研,万一作为家里主要经济来源的爸爸生病,弟弟妹妹们的学业又该如何继续?
这两天谷爱凌火爆全网,说真的,我非常羡慕她可以自由追逐自己所热爱的。但我并不妄自菲薄,也不气馁。尽管生活常常给我不好的遭遇,但我还是相信,只要坚持自己所热爱的,时间会给我想要的答案。
编辑|牛嘉宇运营|梨梨
阿黛
2022,好运加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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