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的边界 与另一种美好不期而遇
发布时间：2021-12-04 07:19:45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刘梦霏教授的观点至今仍影响着温昕阳。未来，他会继续尝试将具备现实意义的内容融入到自己的游戏中，借游戏传达关怀现实关注价值的理念。通过游戏，他了解到自己以外的群体，也看见了距自己千里之外的世界，而他也希望其他玩家能够通过他的游戏，触达更广阔的天地。
文/灵澈
编辑/火华
俞小霜是为了父亲，才下载了那个游戏。
她和父亲的关系不算很好。没有重要的事时，俞小霜一个学期和父亲也打不上几个电话。就算偶尔通电话，除了生硬的问候只有沉默。俞小霜说这可能与她跟父亲的性格有关，她的性格遗传了父亲，内向、不善言辞，更不会表达内心的感情。
高考结束后报志愿的阶段，父亲希望俞小霜能继承自己的理科道路，而俞小霜违背父亲的意愿固执地报考了法律专业。俞小霜回忆，就是从那个暑假开始，父亲和她之间的交流更少了。
俞小霜不愿意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一直这样僵持。但她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向父亲开口，主动跨越那道鸿沟。游戏是她意外想出来的一个办法。
与父亲的一局游戏
俞小霜的父亲和她母亲之间也没有共同语言，甚至因为父亲不会讲话，两人总会拌嘴。一有空闲，父亲就沏一杯茶，在阳台上搭个躺椅，开着收音机放一首90年代的老歌，久久地看着窗外，谁也不理。
俞小霜听母亲说，父亲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他也有精力旺盛的时候，周末出去爬山划船，听时下流行的歌曲，玩电脑游戏。俞小霜上小学的时候，父亲经常“加班”到很晚，有一回母亲去单位找他，才发现他躲在办公室用电脑玩一款叫《QQ飞车》的竞速游戏，这让母亲哭笑不得。
▲方向键+Shift是这一代“车神们”的共同记忆
俞小霜自己也玩游戏，对她而言游戏不止是娱乐消遣的方式，更是能够游刃有余表达自我的世界，她在游戏里不用担心自己因为说错话或长相不出众而被嫌弃，她只用操作服众。而这样一个富有活力的世界，和父亲不苟言笑的形象相去甚远。
“有时候我在家打游戏被他看到，他只会板着脸说：‘你还在上学，学习为重。’可是我都这么大了，道理我都懂。”俞小霜苦笑。
后来俞小霜下载《QQ飞车》手游，还是因为母亲提醒。有一回打电话，母亲说起父亲的近况，他还是不喜欢活动，整日离不开自己的躺椅和茶，母亲十分担心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我妈问我不是也玩游戏吗，还听说玩游戏能锻炼智力，让我假期有空也带我爸玩玩，别让他整天懒洋洋地躺着。”俞小霜说，“其实我妈都不知道我和我爸打的游戏不一样。”
虽然对游戏锻炼智力的功用抱着怀疑态度，俞小霜还是下载了这款游戏，结果她玩得很糟糕，竞速类游戏远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
然而俞小霜始终不敢和父亲提起游戏的事情。“虽然他可能也不会骂我，但就是有点害怕那种语气。”俞小霜说。好几次话都到嘴边了，又被她自己咽回去，倒是自己在家玩《QQ飞车》的时候被父亲看到过几次。直到后来有一回，俞小霜给父亲更新手机系统，发现他的手机上也有《QQ飞车》的图标，俞小霜才鼓起勇气问他是不是也玩这个游戏，父亲没有否认。俞小霜觉得自己抓住了机会，那几天在家她趁热打铁，故意当着父亲的面玩，而父亲有时也会默默站在俞小霜身后偷看，偶尔指点两句。
虽然父女俩没有一起打过游戏——父亲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眼睛容易干涩，不能长时间盯着手机屏幕。但现在她和父亲在电话里能聊更长时间了，有时候隔着话筒她也会大胆问一些父亲年轻时候的故事。
父亲告诉他自己以前在游戏里组建公会的故事；他说他最高打到了幻影铂金，然后再也打不动了；父亲还主动“交代”了瞒着母亲在办公室偷偷练习游戏技术的事。后来每次打电话父亲都会讲自己的游戏故事，其中总有重复，但俞小霜愿意听，这是他们之间难得的共同话题。
拿到期末的奖学金后俞小霜给父亲买了一斤茶叶，母亲说父亲很喜欢，藏起来舍不得喝。也许俞小霜和父亲都还有一些心结没有解开，其中有因为高考积累下的矛盾，也有长久以来被彼此不善言辞的性格所封锁住的情感，他们是最亲的人，却也需要更多的时间、陪伴和交流才能互相理解。但覆盖在他们感情之上的冰层开始融化。俞小霜发现父亲并非天生沉闷、不会讲话，透过父亲的故事可以看到他年轻时朝气蓬勃风华正茂的样子。
现在俞小霜也会试着和父亲分享有趣的大学生活，父亲似乎也并没有因为学法律专业的事真的生过她的气。他们彼此之间长久以来仿佛都在和空气中看不见的敌人怄气，兜兜转转才发现那个“敌人”是自己。
勇敢地迈出第一步后，俞小霜相信，她和父亲之间的共同话题不止有游戏，但确实是游戏重新把他们连接在了一次。因为游戏，她第一次“看”到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那是父亲记忆中的美好时光，也是值得她和父亲一起珍重保存的岁月。
AI之间的游戏切磋
正在清华大学计算机系读研究生的陈华玉和俞小霜不同，他不常和父母讨论打游戏的事，也不怎么结交游戏里的朋友，多数时候他更习惯和三两个熟悉的同学一起玩。而通过游戏，陈华玉看到了另一个与俞小霜全然不同的世界，一个由AI技术构建起来的数字世界。
今年暑假，陈华玉通过导师了解到了腾讯开悟《王者荣耀》AI高校赛。这是一项特别的《王者荣耀》电子竞技赛事，其中参赛的不是职业选手，而是人工智能（AI）。来自国内外二十多所不同顶尖高校的参赛团队要通过专门的开悟平台编写AI程序，再由AI操纵《王者荣耀》中的角色，在王者峡谷中进行对抗。
这种新颖的比赛方式，让陈华玉这个《王者荣耀》玩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前他只是在课余时间把游戏当做娱乐和消遣，没想到现在可以通过游戏研究专业的人工智能课题。组建团队的过程也比他想象中要顺利，陈华玉在校内讨论群里发布了团队招募信息，很快就收到了二十余份简历。
面对这样全新的“实验平台”，陈华玉团队的研究遇到了一些波折。刚开始他们连游戏运行环境都调不通，更不用谈“训练”AI玩游戏。当时陈华玉和他的队友每天都要花几个小时研究代码，一点点把架构中的源码处理清楚，花了两三个星期才慢慢将架构摸索明白。
这是一个“磨”的过程，缓慢、枯燥。时间的投入，很多时候带来的只是失败的结果，陈华玉也为此沮丧过，然而那偶然迸发的、至关重要的一次成功，正是堆叠在数十次失败之上。
▲仅仅是训练出青铜段位的AI，所需调试的代码量也非常可观
最让陈华玉印象深刻的是，初赛阶段一个算法中数据效率的问题，困扰了他们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无论如何试错，都得不到预想中的结果。
后来，陈华玉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改写了方程，输出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原本不抱希望的代码调整，在跑动了一整晚之后居然输出了远超预期的效果。以至于他们第一反应是代码改错了，导致运行后输出了一堆没有意义的内容。经过多次核对和确认，他们发现确实是改写后的算法起到了效果。这样的经历让团队的所有人对算法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陈华玉所在的团队（清华大学计算机系）在初赛中脱颖而出，成功晋级复赛
和开悟大赛“朝夕相处”的几个月后，清华大学团队顺利进入了复赛，而陈华玉对《王者王耀》的AI程序也有了新的认识。
“我觉得目前AI对于《王者荣耀》比赛还处于感性的理解阶段。”陈华玉特别强调了“感性”这个令人些许意外的词，“比如在操作英雄施放技能连招的过程中，人类玩家，尤其是高水平玩家，可能放第一个技能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后面的步骤，之所以做出当下的选择，是为后面的选择铺路，这个思维是由逻辑来主导的。”
“目前我所做的算法不是通过这样一步步推演计算来做决策，而是通过大量的尝试来让AI发现，这个时候该不该放技能、放哪个技能。这个场景可能曾经演练过上千上万遍，AI总结了各种选择的胜率最后选择最优解。所以某种意义上，AI是更加经验主义、更加感性的。它经历的对局数量比人类多太多，通过记录这些历史数据、筛选最佳结果，才会表现得比人类更好。直白来说就是‘暴力’出奇迹。”
不过陈华玉又补充说，这并不适用于所有智能体，而只是目前他们在强化学习中遇到的局限，像围棋领域的AlphaGo会用MCTS的方法推演后续的步骤。
可见，开悟王者荣耀AI高校赛让许多像陈华玉一样的高校学生，对AI有了更加生动和深入的了解。正如陈华玉同学所认为的，游戏就像真实世界的模拟器，很多在真实世界中难以操作的实验研究，都有可能移植到游戏中来进行。而游戏与科技的结合也不仅仅局限于强化学习领域，据了解，未来游戏的AI研究也将基于游戏场景，训练可通用于更多现实场景的能力，从智能家居到无人驾驶，从生物特征识别到医疗救援。也许从教AI打《王者荣耀》开始，数字生活的美好图景正在一步步构建。
“深入”沙漠的南方孩子
温昕阳和陈华玉一样是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但不同的是，他希望通过专业学习，成为一名优秀的游戏策划。
从小接触游戏的温昕阳，很早就萌生了自己做游戏的想法。上高中时，温昕阳偶然读到一篇北京师范大学刘梦霏老师的文章，其中一个观点让他印象深刻，即只有让游戏传达社会中普通人的爱、痛和关怀，游戏才有可能成为普通人表达的媒介。
高中毕业后，温昕阳考取了哈尔滨工业大学（深圳），继续探索自己的游戏开发之路。在过往多重因素的影响下，他一向注重游戏的现实意义，曾经尝试为视障人群制作游戏，还从一款名为《见》的同类型游戏中获得过一些启示。
后来，温昕阳通过一次活动偶然了解到毛乌素沙漠“治沙女王”殷玉珍的经历，呼啸的沙暴，黄色的天空，一望无际的沙漠，和以殷玉珍为代表的治沙人的故事，深深震撼了温昕阳这个从未经历过沙暴天气的南方孩子，让有过几次制作游戏经验的他，萌生了一个念头：以殷玉珍的故事为原型，做一款以治沙为题材的游戏。
今年年中，温昕阳报名参加了腾讯高校游戏创意制作大赛，碰巧在今年的比赛中，天美工作室群联合腾讯游戏学堂专门发起了和环保主题相关的绿色游戏赛道。这与温昕阳的创作理念不谋而合。
▲青年绿色游戏赛道创作初衷
创作团队很快就搭建完成了，除了哈工大本校的同学，还吸引了两名来自中国美术学院的同学加入。中国美院的陈新宇是团队里少有的真正到过西北，亲眼见过沙漠的人，以前在跟随学校采风时，她从山西走到陕西，又从陕西到甘肃。
“第一次看到沙漠的时候，站在它的边缘并没有觉得怎么样，但从远处看就感觉它好像海啸一样，下一秒就可以吞噬那些屋子，很凶，真的很凶。”陈新宇说，“尤其是在戈壁中，视野里几乎80%的地方都没有植物覆盖。”
然而仅仅是亲眼见过沙漠，还远远不足以做出一款展现治沙经历的游戏。为了让游戏设定和玩法更加接近现实，让玩家有更沉浸的体验，温昕阳和他的队友们一头扎进沙漠治理的研究当中，阅读了上百万字的相关文献，还专门咨询了西安植物园和中国科学院广西植物研究所的研究人员；游戏中所有树木的形象设计都参考《中国植物图像库》，两位原画在西北采风的过程中还专门对当地植物进行了实地观察。
“去敦煌的时候，其他同学都在欣赏辉煌的壁画。只有我和另一位原画，天天蹲在路边找树叶和果子，看看哪个是樟子松，哪个是油松。”陈新宇说。
▲游戏内包含多种具有现实治沙绿化功能的植物
为了还原毛乌素沙漠的特色，他们甚至还花了很多功夫，联系配音演员为游戏台词配榆林方言。温昕阳算了一下，从1月开始筹备直到提交作品，创作团队所有成员为制作游戏投入了3000个小时，光温昕阳写下的设计文档就有七万多字。
历时近10个月，这款名为《荒原林海》的游戏初见雏形。在这款以治沙为主题的游戏中，玩家跟随主人公来到毛乌素沙漠，通过选择树木和获取其他资源的方式将荒原变成林海，直观感受真实的治沙过程，体验治沙过程中的困难和阻碍。温昕阳希望玩家能够通过《荒原林海》认识殷玉珍，了解毛乌素沙漠治沙的艰险历程，从而对脚下这片世代生存的土地产生更深的认知。
整个比赛过程中，温昕阳印象中最美好的时刻是9月份测试时，一位同学对《荒原林海》的称赞。温昕阳喜欢向别人介绍自己的游戏，也总是十分热切地想要了解其他人对他的作品的反馈，同学的好评让温昕阳和他的队友们备受鼓舞。
▲游戏PV中的台词，也传递了制作人心中的美好信念
在最终评选中，《荒原林海》一举夺得绿色赛道的金奖。缘于赛道主办方天美工作室群是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发起的“玩游戏，救地球”联盟的成员，这款游戏后续还在第26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上进行了展出。
刘梦霏老师的观点至今仍影响着温昕阳。未来，他会继续尝试将具备现实意义的内容融入到自己的游戏中，借游戏传达关怀现实、关注价值的理念。通过游戏，他了解到自己以外的群体，也看见了距自己千里之外的世界，而他也希望其他玩家能够通过他的游戏，触达更广阔的天地。
更远的远方
借着“打游戏”的契机，俞小霜和父亲找到了共同话题，从前父女之间怯于用语言表达的亲情，通过游戏更紧密地连接起来；陈华玉通过开悟王者荣耀AI高校赛，更深入地了解了游戏AI的发展进程，对他研究的领域有了新的认识；而温昕阳和陈新宇希望通过游戏传达了更丰富的现实意义。
可见，当前的玩家们已经不再满足于游戏的娱乐功能，在他们自发的推动下，游戏的边界正在被一步步地向外开拓，正不断衍生出超越娱乐的现实价值。而这，也是成立十三周年的天美工作室群一直以来追求的目标。在过往十三年中，天美设计出了一系列大众熟知的游戏，比如《王者荣耀》《QQ飞车》《家国梦》等，也创造了一些关怀现实的功能游戏，比如为视障人士打造的《见》《长空暗影》等，用多元的内容和创新的设计持续打破游戏价值的局限，主动探索和充实游戏的现实意义。
从追求精美的画面到创造新颖的玩法，自游戏诞生以来，游戏创作者们对游戏的定义在年代的更迭中不断发生着变化。宏大的世界观，优秀的剧情文本，正确的价值导向，对现实的准确反映等，都逐渐被纳入游戏的评价准则中。游戏不再只是一种纯粹的娱乐工具，而逐渐开始作为一种媒介承载着人情、世态，创新、科技，在与多元化的内容碰撞后迸发出耀眼的火花。
有人在游戏中旧友重逢；有人在赛场上寻找机遇；有人用学识驾驭游戏；有人在游戏中平地起高楼创造更大的世界。游戏不断超越娱乐属性，向更深远的世界探索，一场游戏，也许会带来一次不期而遇的美好。
（文中俞小霜为化名）
（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