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县城和农村:做题家的无尽轮回
发布时间:2020-10-08 16:21:43来源:财经
资源的稀有性决定了个体对其价值的判断,而优质资源在历史上的任何时期都是不饱和的,重点学校的设立使得优秀的师资力量得以汇聚到少数的教育单位之内,其影响力和教育水平都是可被预见的
来源丨非凡油条(ID:ffyoutiao)
作者丨冰糖葫芦
买房,从娃娃抓起
2010年,北京。
“谢谢,那我这边再考虑考虑。”
挂了电话,大孙时隔多年再一次望向了天花板的吊灯。
大孙这两天时常皱起眉头。上一次这样纠结的时候还是几年前刚来北京打拼,考虑在哪儿落户生根的问题。
千禧年刚过的夏天,大孙从东北老家一跃龙门,考中了首都的一所大学。在听饱了家里人的赞许和亲戚朋友们又喜又妒的祝福之后,大孙带着“进京念书”的光环,踏入了这个曾经只会在新闻联播里时常耳闻的、庄严又遥远的首都城市。
四年的学业并没有很波澜壮阔,顺利从象牙塔毕业的大孙被眼前这个野蛮生长又暗流涌动的城市以后,大孙决定留下来,换一种更通俗的说法,大孙开始了“北漂”的生活。
同属北漂,但总归跟中关村卖碟的人不一样。只是为了离上班的地方近一点,前两年的大孙没少住地下室。每天晚上回来,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垂下的吊灯,和用来除湿的一麻袋一麻袋的生石灰粉,大孙不止一次地思考着怎样重见天日的办法。
但是就在自己头顶上的东城的房价实在是让人感到惭愧。想了想自己这几年的积蓄,大孙还是向现实妥协,咬了咬牙,把目光投向了五环开外的回龙观。
转眼过去几年,当年的大孙也变成了老孙,老孙想感叹岁月不饶人,但他忘了小孙也不会饶人。老孙早就预见到了未来将会有一个小孙背着书包去上学,但是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上学会变成这样一件让人绞尽脑汁和钱包的事情。
金融街的宏庙和实验二小,中关村的三、二、一小,东西海的牛小老孙已经听了不下百遍,但就是束手无策。老孙一边想着怎样一把推着小孙的屁股,坐进西城区小学的教室里念书,一边又想着小孙天资够不够聪慧,送进东城培养的话,未来上不了清华北大,左右搞个985也凑合,到最后又在纠结是不是要一手送回保存了自己四年青春回忆和高校环绕的海淀区。
表面上看来,老孙盘算的是买得起哪里的房子,而真正卡住老孙脖子的,还是房子的位置——由《义务教育法》而随之形成的学区房规则。《义务教育法》的第二章第十二条规定:“地方各级人民政府应当保障适龄儿童、少年在户籍所在地学校就近入学”。“就近入学”四个字言简意赅地解释了适龄儿童的入学原则:住在哪里,就上哪里的学校。
就近入学的法律规定按理说应当是好事一件,谁没事愿意每天从城东边跑到城西边,只为了接送孩子上下学呢?出门就是学校,放学就能回家吃饭,还能让老师有效制裁各种以忘带作业为理由逃避交作业的小朋友们。上班的大人都希望出门就是公司,小孩子肯定也想少走点路就能到学校。
上小学,二次投胎
但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虽然表面上个人在择优趋向下所作出的选择,为学区房的观念的形成做出了主要贡献,但学区房得以被构建的制度性原因还有一个,即是改革开放后被确立的“重点学校制度”。
建设重点学校的想法首先形成于建国初期,大规模经济建设带来的人才需求,使得重点学校制度得以成立。改革开放后总设计师提出“要办重点小学、重点中学、重点大学”,实施重点教育与普通教育相结合的方针被正式确定下来。
老孙这么多年耳朵听出老茧的牛小名字,实质上就是北京市内数一数二的、其学校名誉被社会广泛认可的重点小学校。从社会学和教育学角度来看,这些学校都能够被定义为社会上优质的稀缺教育资源。
资源的稀有性决定了个体对其价值的判断,而优质资源在历史上的任何时期都是不饱和的,重点学校的设立使得优秀的师资力量得以汇聚到少数的教育单位之内,其影响力和教育水平都是可被预见的。
对于理性人而言,没有不选择更好的学校的理由,特别是在具有浓厚的重视教育文化氛围的东亚社会。重点学校存在一天,对于重点学校的追捧就只会愈加强化而非降低。
即使近年来北京市政府日益淡化由于重点学校的影响力,以缓解因重点学校光环所导致的教育资源分布不平等现象,但是人们都是有记忆的,学校的口碑也不是一天立起来的,牛小们的名字仍然长期活在于北京土著们的饭后闲谈中。
老孙的心理非常明确: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他煞费苦心的选择新房的住址,很大程度上就是出于未来小孙凭借自己的户籍,而被分在具有优势教育资源的学区内。而学区房就是就近入学和重点学校制度相结合的产物。选了一个好地址,跟给孩子二次投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是因为早期获得重点学校的机会具有累积性优势效应:入读重点初中,为一个人后来的教育成就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它使得个体能够获得更长的教育年数,有更大的概率进入好大学接受高质量的高等教育,从而个体收入显著更高。
与同龄人相比,小孙是幸运的,因为他有一个或多或少能够依靠的爹。老孙接受过优秀高等教育,自己曾经的教育经历为他带来了立足北京的各种资本,同时又心系下一代教育,上心到不惜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也要支持小孙的学业。
躺在沙发上的老孙仿佛看见了曾经住过的地下室里那盏亮得刺眼的钨丝灯,直到自己被客厅的大吊灯刺到眼前出现了一块光斑。
老孙回过了神,揉了揉眼睛,“现在回龙观1万一平,我这房子多少能当点钱吧,”老孙掰掰手指,“西城真不行,东城买完怕不是接下来要顿顿喝粥,还是海淀吧,1万7也受得住……”
一番心理斗争之后,老孙最后还是决定给刚才海淀的房主打了电话。
“喂,我是刚才问房子的老孙,咱再商量商量怎么样?”
富亲戚,穷亲戚
2016年,衡水。
同老师道过别后,小赵站在门口,但是没找到平时早该停在门前的家里的车。于是掏出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等着老赵的车来接他去下一个补习班上课。
“人呢?再不来就要迟到了。”小赵小声嘟囔着。
说时迟那时快,小赵远远看着一个熟悉的车影逐渐靠近,最后停在了自己身前。小赵赶忙上前打开车门,却瞥见后坐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出来。
没等小赵坐稳,老赵就开口道,“儿子,我给你请假了,今天咱不去补课了,今天去吃饭。”老赵拍了拍小赵的肩膀,“给你介绍下,这是你妈妈家那边,你得叫什么……对,三姨舅,三姨舅的儿子,小钱。”小赵顺势回头看了眼,果然是有一个人早早坐在了后排。
“你好,我是小钱。”后排的小伙子挥了挥手。
不用去补课的小赵当然心里偷着乐。饭局过半,一桌人聊开了,才得知原来这位表兄是衡水一中从周边县里挖来的尖子生,中考只是走个形式,基本上相当于被安排好了高中的去处。
老赵一边拍着儿子后背:“跟人家小钱学学,人家可是被挖来的尖子,你看看你,这个班那个班顶着,也没看你成绩多往前走。你不反省反省?”一边给小钱夹菜,“来,大外甥,吃菜。”
“姑父您也别这么说,我也没那么厉害。”小钱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打着哈哈。
小赵看在眼里,想了想自己一个月后就要面临的中考,又想了想眼前这个不知道辈分该怎么叫的远房亲戚竟然不用考试就有学上,一时间竟有些失落。
衡水地区的高中实施跨区域招生,对被掐尖地区来说,自然是一种在自己眼皮底下被人偷家的无名愤怒;但对被挖来的小钱而言,则很有可能是改变命运的一次机遇:被挖尖而得以实现从县城向城市的流动,特别是得以接触到缔造了“衡水模式”的衡水系中学的优质教育资源。从获得教育机会的角度来看,小钱无疑是得到了一次可遇不可求的教育流动机会。
相比于老孙为小孙的教育起点的殚精竭虑,小钱和小赵面临的初升高以及三年后的大学入学,可能对于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会产生更为显著的影响。
以小钱为代表的乡镇学生在这场获得教育资源的博弈上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如果强如小钱,可能会有重点学校前来挖角,通过入学的方式间接地跨越城乡二元结构的鸿沟,进而得以获得优秀教育资源,加大升入头部高校的几率;如果难以达到小钱的水平,则可能留在当地的县镇高中,而难有机遇接受到优质教育资源的恩惠。
必须抓住的机会
重点高中的存在,使得一个地区原本有限的教育资源在潜移默化中被集中于少数的重点高中内,而往往这些重点高中在当地财政的支持下多被设置在城市地区,这导致了城市与乡镇之间的教育资源分配的不均衡。
而这样的现状进一步对城乡学生的获得高等教育的机会产生影响:进入重点高中学习,将成为将来获得高等教育机会的重要影响因素。
即使在大学扩招之后,户籍、高中学校等级对获得高等教育机会仍然存在显著影响,城市高中生比农村高中生进入大学几率高出2.5倍。
简单来说,就是就读于重点学校的学生则明显更容易考上大学,城市重点高中生比非重点高中生在公办大学的本科教育机会获得上要高出约三成的录取优势。扩招后,农村重点高中学生比农村非重点高中学生也高出了三成的录取优势;城市重点高中生相对于非重点学校的高中生的平均优势被进一步扩大到60%。
即便有考上重点高中的机会,高等教育资源对于农村学生而言也过于稀缺,以至于即使在重点高中就读的农村学生想获得高等教育机会也是相当困难。
而同期的城市中,近八成的城市普通高中生可以实现升学。高等教育资源的稀缺性,对大多数城市普通高中生而言已不再是制约其获得高等教育机会的关键性因素。所差别的,无非是学校的好赖。
所以扩招制度惠及的还是城市的学生,原本被挤掉的城市普通学校的高中生乘着政策的东风成功有了大学念。城市重点高中的学生们则不再纠结于大学升学率的高低,进而向更为稀缺的高校资源发起冲击。而那些得以进入重点高中就读的农村高中生们,则在改变人生命运的道路上走得比没进去重点的同辈们稍远一步。
无论如何,城市学生总是走在农村学生的前面。这说明教育不平等程度的下降主要取决于优势群体的教育需求。当且仅当他们的教育需求被基本满足,比如近八成的优势群体(这里是城市高中生)能获得高等教育机时,扩张的好处才会轮到弱势群体,如农村高中生。
外人看衡水中学是没有自由也没有人性的,形同监狱,可是对于河北省千千万万小县城到乡村的做题家们来说,位于河北省高中食物链顶端的衡水中学抛来的橄榄枝,如果不选择接住,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
只是千算万算,小钱也没有预料到今天会在餐桌上遇见一个对自己既羡又妒的同龄人。
对比着眼前这位“别人家的孩子”,小赵此时陷入了自己可能会失学的奇怪幻想中。
大补特补
但事实上老赵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因为老赵和老孙一样,都有着钞能力给小子续命。而老赵的手段,就是给小赵报了一个接一个的课外补习班。
在对教育分流与城乡高等教育机会不平等的讨论中,有一个新的分析视角,即市场经济进入了教育资源再分配中。市场转型带来的是在体制外兴起的“课外补习班市场”,这些教育机构提供了一种新的优质教育资源获取渠道,优秀的师资成为所有人都可以购买的服务。
调查结果显示,初升高阶段内,在市场转型前就读于非重点初中的城镇子弟升入高中的机会,比起农村子弟高出近三倍,转型后这一优势扩张至高出近五倍。
课外补习班市场的出现,使得教育资源被商品化。在以往只能依靠制度进行教育资源再分配的时期里,对一般人来说,绕过重点学校而获得优质教育机会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而今市场经济的转型使得在社会、经济资本占据优势的群体,即使子代未能通过制度途径获得优秀教育资源,也可以通过货币交易实现对优秀教育资源的获取,进而弥补自身在文化资本上的不足。
对比老孙期盼小孙的教育未来一路顺风的“文化资本—经济、社会资本”的转化路径,老赵对小赵的支援就更像是“经济、社会资本—文化资本”方向的逆转化。
老赵和老孙的故事也告诉我们,先赋优势很重要,这个社会越来越会成为拼爹的社会。
原本打算借着吃饭,连晚上的补习班也要翘掉的小赵,突然被激起了竞争心。虽然小钱的到来让自己升入高中的几率减少了一丝,但想到自己仍然还有时间,小赵又重新找回了信心。
特别是在听到了父亲的安慰后,小赵心中的压力一扫而光:
“好好学吧,这条路走不通,就送你出国念书吧。”
实在不行,家境富裕的小赵还有出国读书这一层安全垫。
时间的指针最先扫过小钱。他没有辜负当年学校的期望,成功的作为考入北大的一员,为母校的红榜做了一点微小的贡献;
小钱进京的同一年,小孙也成为了一名高中生。看着网上对于北京高考生的戏谑,气不打一处来,上网激情对线:“总说我们北京学生高考容易,我们也很难好吧!”波澜过后,他也确实遨游于题海之中无法自拔;
小赵最后还是去了日本。在那里没有人会记得他是谁,一切都将被推倒重建。
但小赵的退出不是失败的,至少对于小钱们来说多少能够松一口气:
玩家又少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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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解决教育资源分配不均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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