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这届观众看个电视就不敢结婚了
发布时间:2020-07-30 21:20:53来源:南风窗
作者|南风窗记者肖瑶
当代舆论场有一个颇为微妙的奇观:每隔一段时间,似是必然又似是偶然地,关于结婚、离婚等话题都会通过各种方式频频进入公众视线。源头,或者是来自一则社会新闻,或者是某部法案的修订,又或是当下走红的影视作品。
而这段时间,这几项因素都占齐了。
藉由社会新闻引发的反思,只要不是偏移道德准则的事实扭曲,是可以理解的。
但由此一端,恐慌、怀疑和抵触等种种情绪,借由信息的发酵开始弥散,人们纷纷叹人心不古,亲密关系早已变质,婚姻是围城,恋爱亦是赌博,导致“外面的人”越来越不愿进去。
媒介和互联网像一张过滤网,把一片海域内的渣滓集中筛漏,留下彼此相连的同类型信息,冲击观众的视听。这些拢聚起来的信息渗透进舆论世界,默默影响着当代的婚恋观。
同类型事件的反思,都可能削弱对恋爱、婚姻——或者统称人类感情本身的维度和层次,缩窄我们思维的面向和深度。
谁在制造伤害?
如果你是关注影视动向的人,最近一定或多或少听到过类似以下的讨论:
全能太太顾佳如何能做下如此果断的离婚决定?
钟晓芹到底会不会和陈屿复婚?
“海王”梁正贤和沪漂女王漫妮最后到底会不会走到一起?
热议沸腾的女性主题网剧《三十而已》光听名字就很厉害。“三十而立”,对当代青年来说似乎有点奢侈了,“三十而已”则表达了至少两个面相:其一,在漫长的人生里,三十不过是一个较靠前的数字,并不该被诸多幻想出来的焦虑捆绑;其二,正因三十岁还早,往后余生还可能遇到更多、更难对付的困境,这个年龄段在婚恋、事业上面临的烦恼,长远看来都不算什么。
童瑶扮演的顾佳,堪称当代完美妻子、母亲,却仍未能逃过婚姻的“诅咒”——出轨
正如编剧张英姬的形容,这是一个“三个女人爬山的故事”,该剧以特定年龄女性的独立和生存境况为题材,而婚姻,亦成为主要的叙事基底。
剧中的三位女性都不同程度地面临感情上的困局:温柔能干的中产阶层顾佳,为了家人甘心做全职太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成为家庭内外的骨干和主导者,但这样的完美人妻竟也依旧没躲过老公出轨。舆论声讨一边倒:男人若要出轨,全职太太和职业精英,都成了过错方。
渴望安稳、善良可爱的本地女孩钟晓芹,和丈夫婚后生活一潭死水,形同室友,略带巨婴、沉闷性质的老公把婚姻当躲避现实的“避风港”,最终,钟晓芹忍受不了对方的沉闷和冷漠,结束了这段乏味的婚姻。
婚后数年才被丈夫告知结婚只是为了“避风”,一心渴望建立温馨家庭的钟晓芹瞬间被“逼疯”
努力上进、想在上海扎根的沪漂王漫妮,好不容易遇到理想的对象,谁料对方是个打着“不婚主义”幌子的已婚人士,甚至在真相大白后,反被对方劝说接受开放式伴侣关系。
三种不同设定,几乎涵盖了今日都市社会被反复讨论的几大婚恋“疑难杂症”:婚外情、催婚、处理不好婚姻生活。“三十而立”不是诨话,一个人到了三十岁理应独立,靠自己的能力找到生活的目标并为之努力。但在与他人构建亲密关系这件事上,人人来到世间都是新手,且经验不能总是累加,更常见的是赌场一般,每次都血本无归。
自然,影视作品为了戏剧性,放大了一些具体设定的极端性。比如平乏的婚姻是因为两人缺乏交流导致误解重重,离婚将全剧分为上下两半,分别强调突出了理解前后的关系。
能干勤奋的沪漂王漫妮也被拦在了动情却不被领情这一关
当婚姻从保障变成枷锁,爱情成了挡箭牌,正如剧中王漫妮那句台词:不婚主义的好处就是可以以爱的名义,随时离开,不必负任何责任。
种种似乎都在映射和拷问:似乎只有婚姻以外、具有不确定性的恋情,才会让人懂得从中寻找爱和珍惜。
为什么只有当人们脱离出来,站在城外,才能看到真实婚姻中种种不尽如意的碎屑,而一旦接近它,就甘愿被刻板的幻想洗脑,陷入期待与失望的二元糅合矛盾体?
BBC根据文学小说改编的英剧《正常人》(Normalpeople)直面感情里脆弱的琐碎,哪怕是在相对单纯青涩的中学年代亦绕不开
站在女性一端,剧中三位男性角色都被赋以了不同“污点”:体贴光鲜的理想伴侣,一定抵不住爱上别人的诱惑,老实本分的居家老公,却显出浅度的自私和冷漠。
这样的设置,并非只是为了苦情化女性在婚姻中的困境,反而是更像在给对婚姻抱有抵触、却又囚禁在自我幻想中的人一记警钟:婚姻和恋爱,都像一个三面体,不能同时看到两个完整面向,但每一面彼此缀连,相互掣肘。
当浪漫爱情神话逐渐陨落,婚姻也好,恋爱也罢,亲密关系里暴露出来的一地鸡毛,看似让围城外越来越少的人想要挤进去。
在越来越多类似的荧幕叙事里,对婚姻的描述,浮现出惨烈、歇斯底里的一面,围城里有一地鸡毛,也有怨气和延绵不尽的绝望。
今年初斩获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提名的电影《婚姻故事》,将镜头对准婚姻里的琐碎和真实,撕开幸福生活里积累沉淀的渣滓,暗流潜泳,就像卸去妆容的女人,饱经沧桑的皱纹,粗糙毛孔都显露无疑。
电影《婚姻故事》剧照
当无数不得不忍受的细琐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婚姻宣告终结。而任何亲密关系的生和灭,也都不是“爱不爱”这么简单的事,爱情本身,也不是忠诚或背叛这么简单的事。
说到这里,最近浮上公众视野的现象不得不提:当代人的婚恋观,似乎正在出现向传统回潮的趋势。
在浪漫主义余温和消费时代的双重冲击下,作为互联网民主体的年轻人对爱情和婚姻的判断标准,似乎正在倾向某种单一的价值观,曾经的幸福幻想还在,只不过变得愈加扑朔迷离,严苛武断。
杀死浪漫主义
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人们为浪漫爱情动容,为终不得圆满的悲情神话泣诉。
《泰坦尼克号》曾蝉联12年票房冠军,沉没后仍然荡漾着凄美爱情神话的余蕴。《大话西游》的一万年追悔莫及,《廊桥遗梦》、《罗密欧与朱丽叶》等经久不衰的浪漫爱情佳话,《梁祝》、《罗马假日》等禁忌之恋,都一度成为超越世俗时空的真情信条。
现如今的爱情叙事,早已不见“Youjump,Ijump”的奋不顾身
爱情观点的进退、形变,往往同步于整个社会政治经济、伦理文化的变化。十九世初期,浪漫主义诞生于社会及民族危机、个体心理创伤等复杂背景中,曾缔造了人类的精神世界,打破了冰冷功利的秩序和传统。
所以,千百年来,人们眼中的真爱往往建立在打破常规之上,当两个人有身份冲突、阶层冲突的时候,爱情更容易产生。爱情的结果也并不是儿孙满堂,而是私订终身去私奔,甚至是殉情。
然而就在最近,流传千古的梁祝神话有了一则新解:一贯被认作“反派”的马文才被“翻案”,不少人嚷着“嫁人要嫁马文才”,因为他才是与祝英台缔结婚约的“合法”未婚夫,而横刀夺爱的梁山伯本人,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挖墙角”,应该受到道德谴责。
不仅是梁祝新解,包括对前段时间蒋凡事件、罗志祥事件、网红林小宅事件等公共新闻的谴责,诸种众矢之的的声音,愈演愈烈地强调着感情里的专一至上。
电视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剧照
移情别恋该死,“无缝衔接”该死,《三十而已》里没能忍受住外界诱惑的许幻山,比起木讷迟钝甚至冷漠的陈屿,招致了更多观众讨伐。
看上去,年轻一代的主流爱情观里,对婚恋中道德行为的重视逐渐加深了。越来越多人对爱情里有违忠贞原则的行为谴责比以往更甚,对“专一”和“忠贞”的要求,较于过往更重之又甚。
照这个思路,无数传唱千年的经典爱情故事也可以开发出新解:杰克横刀夺爱,萝丝风流叛逆;安娜卡列尼娜死不足惜,罗马假日的公主,也不过是浮生偷闲,不容纵意风流。
奥黛丽赫本在《罗马假日》里的风韵至今犹存,却也仅仅流于虚幻的荧幕历史
值得一提的是,舆论感情倒向当年众矢之的的马文才,除了对“原配”的执念和“破坏”意识的抵触外,还关乎马文才的硬性条件:
马少爷不仅有钱、地位高,且一表人才,更重要的是,他也深爱祝英台。放在现代社会,活脱脱一个完美匹配理想主义的高富帅痴情郎。
实际上,梁、祝、马三人都是封建制度的受害者,但就算脱离封建传统的语境,在目历了工业至现代化后对婚姻仍有数不清的鸡毛泄地后,人们逐渐明白过来,“门当户对”似乎并不是一个随时代前进而消亡的理念。
在原始农业和晚期资本主义社会,婚姻制度主要保障的不是爱情,也不是社会道德,而是生产力的再生产。这种为繁衍而构建的契约关系,主要是以氏族和家庭为主要单位的生存模式,门当户对是王道。
《金粉世家》里的冷清秋一步步陷入燕西为她构筑的温柔乡,最终却不得不为被时代桎梏的身世悲剧埋单
不管是对专一性的强调也好,对“门当户对”的保守回归也罢,新时代对于婚姻和恋爱的种种观念迁徙,都共享一个预设:爱情具有绝对的排他性。
在鼓吹人格独立和恋爱自由的年代,排他性诞生出一种绝对的道德界限,但同时也凸显出略为吊诡的一面:爱情投射的单一对象越来越难以满足我们,个体选择追随的,不过是一种持之以恒的无意识的自恋。
当浪漫主义的理想破灭,当自身无法用形而上的概念去守护爱情,人们摆出保守主义的姿态,作为对爱情去神圣化浪潮的最后抵抗,以捍卫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需求。
是谁绑架了单一价值观
美国学者道格拉斯·凯尔纳在《媒介奇观》里说:电视节目所建构的媒介奇观,重构了人们的政治与社会生活,并为人们的认知、思考和身份认同提供着原材料。
电视节目在今天也可以理解为各式各样的网络媒介,在混乱、令人喘不过气的泛滥信息时代,感情并非变成了一件纯粹的私密事。“祸不单行”的婚恋悲剧的接连曝光,让人们对爱情的警惕性和防备性大大增强。
美剧《致命女人》构造了几乎整个荧幕史上的教科书级别婚姻杀手
在普遍信任危机笼罩的当下,人与人的扭结松散,关系变得脆弱,个体与群体之间,公众与政府之间,家人与朋友之间……甚至自己与自己之间,信任变得稀缺、松垮,甚至面临分崩离析。
互联网进一步加剧这种结构性松散,在信息爆炸的语境里,万物皆可信也皆可疑。对事物的评判标准,掌握在形形色色的媒体,或是看客自己手中。
而互联网的使用主体,一直都是容易冲动且知识储备有限的年轻人——具体一点说,几乎都是出生于95-00年代的“后浪”。
在这样的情状下,曾一度被浪漫化和神圣化的婚姻反而成为了枷锁。婚姻仍然被喻作围城,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更越来越像相互斡旋的角斗场,彼此掌握对方的致命点,彼此拥有唯一的下手机会,在一种变味的譬喻里,婚姻成了爱情的屠宰场。
于是,如今如雨后春笋疯长的诸种情感审视,极易过度倾注在单一的信条上,从而忽略了当代情感关系很多其他真实的方面。
年轻人被种种算术上的正确结论挡在城门外:pua,家暴,出轨,“渣男渣女”遍地横行……亲密关系成了照妖镜,而不是试金石,情比金坚的形容早就枯死在小说电影里,为一己私欲的勾心斗角反倒在婚恋中显形,有如群魔乱舞。
许多讲述情场里双方角逐的戏剧被演绎得惊心动魄,情节千转百折的精彩程度毫不亚于侦探悬疑片(图:韩剧《夫妻的世界》)
对浪漫、激情的渴望,对一种理想之爱的追崇,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个体对自我之于整个社会的定位和追问。希腊哲学的集大成者柏拉图早在两千年前,就把人类的爱情拆分为寻找另一半的终生旅途,到今天还有人自然而然地默认:寻找对象就是找到“另一半”。
“另一半”,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承认自己的不完整,而力求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能弥补自身的另一部分。但这也同时昭示着两种层面:其一,我们接受自己原本是不“完美”的;其二,为了让弥补的过程和结果都变得完美,我们潜意识地以完美主义的标准,去寻找能“配得上”自己的另一半,不知不觉变得严苛和神经质。
假设一个人天生孑然一身,其一大本能,就是对自身身份进行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索,男人和女人都渴望通过爱情实现对自我认知的某种突破与反叛,这时,爱的对象与主体,就同时寄托了仅凭一己之力无法契机的生命内核。
英剧《TheEndoftheF***ingWorld》剧照
于是,在亲密关系中,人们的失望多半源于差异,不仅是个体之间相互的差异,更是现实与理想的差异。每个人都揣着别人无法一眼看见的历史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拥有和延续着一份先存的隐秘世界。渴望靠爱情撬开这一隐秘角落,最开始给予人们无限的精神力量,随后是挫败,逐渐看清,而后归于理智或走向癫狂。
那些癫狂者中的一部分,则会出于一种近似报复的恨与欲,更深、更重地回归作为个体的人类自私本性,把自身的失望,挫败和羞耻感双倍加诸爱人身上。此刻的爱人不是爱人,而是宣泄愤怒与强取欲求的对象。
媒介黑洞和信息洪荒豢养了人们对感情的苛责,也纵容了脆弱的爱情理想。爱情死于过度理性和套路的普及化,也死于过溢的感性、幻想的无度,盛滥的社交冲击。媒体语境下水涨船高的择偶标准,让爱情变得较之过往任何年代都更浮躁,成为机床上批量产出的复制品。
电影《婚姻故事》剧照
但又有几个人捋得清,真正的浪漫其实是难以习得的天赋,是妙手偶得的奢侈品,需要强大、独立的精神世界支撑,它为爱情提供孵化的巢穴,为固定、长期的婚姻提供真正意义的保障。
所以,最理想的关系,既不是亲密无间信任无限,也不是什么势均力敌各取所需,而是某种“松散的黏合”,足够空间喘息,也总能靠在一起。
而靠在一起不是坚信“对方不会走”,而是自信双方的吸引力和对彼此的需要。
编辑|黄靖芳
排版|S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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