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5废物”的自述 | 阶级创伤如何影响我们的人生?
发布时间:2020-07-30 21:23:55来源:后浪
刚认识叶子的时候,她在豆瓣的【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中发帖说:“是不是我哥哥姐姐的现状,才是我们这种家庭出身孩子的常态?”。
从落后的小镇到人人称羡的985大学,身边的人不会想到,她会顶着“废物”的标签对自己的命运发出自嘲。
我们在【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中进行了一次采访,也试图从更深层的角度,找到名校光环下的学子成为“废物”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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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豆瓣,聚集了一批自称“985废物”的人,他们披着名校光环,负载着身边人的厚望,却在【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中分享自己的失败,讲述经历的痛苦、抑郁、辍学甚至失业。
成为名校“废物”的原因有很多,有的人选错了专业,觉得前景渺茫;有的人在越来越内卷的竞争中精疲力竭;而其中的更多数,则是在进入大学后,猛然意识到了和其他人渐渐拉开的差距,他们出身小镇,擅长应试,缺乏一定视野和资源支持,当分数不再是验证自我独特性的唯一标准,他们不得不开始接受自己的“平庸”。
【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校徽”
【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的组员乌斯因为抑郁症已经休学半年了,这半年来是他第一次有空闲好好思考自己的人生选择和即将走上的道路。
半年前当他把自己的休学决定告诉家人时,他记得他们的错愕,他们怎么也想不通,从小都是佼佼者的他,为什么会给一路前进的人生按下暂停键。
但对乌斯来说,做出休学的决定不是一时冲动。
他从小和家人生活在中部小镇上,在这样一个人口众多且教育资源极度紧张的地方,乌斯凭借着过人的成绩考入城里的高中,在高考中顺利拿到了名校录取通知书。数学一直是乌斯最擅长的科目,所以在对高考志愿填报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首先选择了数学。
《隐秘的角落》剧照
大学给满腔热血的乌斯泼了一盆冷水,先是在学业上,他发现数学不再是他的优势,数学系的天才似乎一抓一大把,第一年他得吃力才能拿到中游的成绩,而到了第二年,他干脆放弃了努力。
他想尝试做点别的,但学业上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这是他在人生中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如人,这种落差来得晚,却格外猛烈,几乎要把他摧毁。
从落后的中部小镇到北京,他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也变得越来越沉默。他看到身边家境好的同学从大一就在讨论雅思和出国;他看到学生社团里的同学总能侃侃而谈,而留给自己的只有不知所措;他发现自己其实没有真正的爱好,放弃了专业也难以找到其他更好的路;以及自己在所有需要花销的地方都犹豫不决,担心回报。他说,“留给我的选择很少,我好像必须得拿出成绩证明我自己,不像家境优渥的孩子,他们永远都有退路,我很羡慕他们的无所畏惧。”
《丈夫得了抑郁症》剧照
中学时代的他一直以为,只要每次考试中都能拿到令人骄傲的成绩,那么迎接他的将是一条坦途。老师总说,人生如同一场漫长的考试,而从小就擅长应对考试的他,会是那个始终获胜的人。
现在他才发现,人生的确是一场考试,只不过考试的内容会不断加码,除了个人努力和天赋,它还需要考核家境出身、社会资源和从小习得的眼界、性格。但当时失意的他找不到问题的解答,只好把“平庸”的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走入了自怨自艾的怪圈,“我的笨拙和内敛,对事情的胆怯和犹豫不决,仿佛让每一条路都走得格外艰难。”
《隐秘的角落》剧照
法国社会学家迪迪埃.艾里蓬在他的著作《回归故里》中回忆了从底层社会出身的自己一步步迈入大学的过程,认为对于底层社会的学生而言,即便进入大学,社会淘汰机制依然会持续生效,以一种人们难以视察的惯性催使每一个人自主做出选择。因此,对于相当一部分坚持到大学的出身平民的学生而言,从专业选择到进入大学之后的继续学习,每一步都需要不断自我博弈,他们要走上的路也更为坎坷。
迪迪埃.艾里蓬《回归故里》
他以大学出现的退学现象为例,认为在大学阶段来自底层社会的学生更容易走上退学或休学的道路,因为“淘汰机制会很快在他们身上生效,这一机制的主要原理就是将缺乏兴趣和自动放弃作为离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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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第一次和她的父母表露想要出国的念头时,得到的回应却是妈妈假装无意的一句“我们家没有钱送你出国啊…”。
然后她再也没想过了。
她在东北一个偏僻的小城中长大,五、六十年代重工业时代的繁华早已一去不复返,小城遍布废弃的工厂和大批失业的人,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和时代格格不入,学校教育也比其他地方更为敷衍。
《钢的琴》剧照-背景中的东北
和叶子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和身边大多数同龄人一样,甚至没来得及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就早早地退了学。在表哥打架和表姐早恋被学校劝退的同时,只剩下她还在继续学业。她不像一个真正的东北女孩儿,害羞而内敛,永远在埋头读书,也是从中学时代开始,他们的命运分出了两条不一样的道路,她考上了知名的985院校,而她的兄弟都留在了东北老家,有的成为了无业游民,有的勉强读完了大专,有的刚成年就做了家庭主妇。
《钢的琴》剧照-背景中的东北
她是家族的特例,也自然而然地背负了家人更多的要求。上了大学,她当初懵懂选择的专业,后来才知道被称作“四大天坑之一”。专业选择的这条路注定难走,要么成绩达到专业顶尖,一路直博,要么有一技之长,能在毕业之际顺利转行,要么仰仗家庭资源,在大学期间出国留学。
叶子发现自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她既难以在专业成绩上做到遥遥领先,她的家庭也难以支持她出国留学,而其他擅长的领域?她从来没想过。小时候有阵子喜欢画画,但马上被父母教训说这是没用的,只有学习最重要。可她看到身边的同学不光学习成绩优异,还能在晚会上表演大提琴,能在科学竞赛中获奖,可如今学习不再是她的骄傲,其他方面也一无所获,加上一直以来的内敛和沉默,她在校园里活得像一个暗影。
《正常人》剧照
熬过了大学迎来毕业,父母预设的名校毕业,继而发财和升官,她一样不占,而是褪去了名校光环,像大多数孤身一人的青年,留在上海继续做着普通的工作,继续接受自己“平庸”的事实。
《正常人》剧照
高考改变了她的命运吗?她说是有的,如果不是因为高考,她会像她家族的同辈人一样,继续留在东北,和小城一起籍籍无名。
但高考有多大程度上改变她呢?毕竟她没能达到家人的期盼收获名利,跨越阶层,只是继续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活着。
在异乡的孤独感从未消失,她记得自己每去往一个大城市,都没有任何认识的亲戚在,身边同学在节假日可以和同一个城市的亲人团聚时,她永远只能一个人呆在宿舍。然而她再也回不去了,不仅是东北的无声没落,更是因为每当她试图重新建立和故乡的联系,找到和她曾经分道扬镳的兄弟姐妹们,她留在家乡的父母,可她发现,她已经没法好好跟他们交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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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里有一篇帖子,它讨论“是不是越长大就越意识到阶级难以跳跃”。在大多数人的概念里,高考依然是实现阶层跨越的主要方式,但高考之后,进入大学教育体系,我们无法忽视阶层惯性依然存在,而“985废物”和“小镇做题家”,正是这种淘汰机制之下主要的牺牲者。
组员Daisy说,进入大学,人和人的差距会快速的拉开,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孩子往往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之后该走的路,有的人大一就签好了中介出国交换,有的人受父母圈子的影响,高中就想好了未来的方向。
在专业选择上,大城市的孩子更敢于选择数理化和人文社科专业,他们可以出国深造,也敢于投身学术或者研究,因为他们大多家里有稳定的后路,可以更加自由的追梦。而小城镇走出来的学生往往男生倾向于选择计算机专业,他们的梦想是在大厂努力工作或者在人工智能领域深造,首先得先稳定自己的财务状况,班级的女生基本也是金融会计通信技术这样的应用型专业。他们几乎没有人会选择出国,因为很难得到家庭支撑,所以会选择保研考研或直接就业。但Daisy也说,这种局限性的选择,并不是因为自己不自由,而是因为家庭条件和自我承受风险的能力是有限的,所以只能有最稳妥和容错率最小的选择。
《正常人》剧照
《回归故里》正试图找到教育体系和原生阶级之间的联系。在这本书中,就像大多数通过教育改写了人生剧本的小镇青年,作者迪迪埃.艾里蓬的命运也成为了整个家族中的特写。
迪迪埃.艾里蓬
在他出身的家乡兰斯,一片被工厂和农田环绕的社会福利房中,和大多数出身底层的穷人一样,他庞大的家族诞生于此。贫穷和悲惨不断侵蚀着这座破败的城市,在这里,辍学、犯罪、籍籍无名的劳作才是惯例。他的父亲从14岁开始就在工厂工作,母亲为了贴补家用成了一名清洁女工,其余的兄弟姐妹也在完成初等教育后陆续进入临近的工厂,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在这乡镇成长的一代代人们,践行着相似的人生轨迹。
一战后的兰斯(图源:百度百科)
如同迪迪埃.艾里蓬所言,这是一条在人们出生之时就已烙印在肩上的判决,“而人们尚未意识到这种轨迹的存在时,判决就已生效。”
他想要逃离他所在的小镇,逃离家庭的暴力,也逃离这种命运的判决。
他摈弃一切,继续着被家人轻视的教育,拒绝底层人们的爱好和活动,开始接触艺术,重新学习说话的发音和表达方式,“为了重新塑造自己,我首先需要否定这些东西。”这是一场企图通过教育和自我再教育达到的救赎。
少年迪迪埃
通常在底层家庭的受教育生涯中,孩子的教育往往到了义务教育阶段结束后便戛然而止。对贫穷的底层阶级孩子而言,离开学校并不算什么丑事,反而被认为是基于个人兴趣和能力的主动选择,追随身边同阶层孩子的步调,离开学校,然后在非常有限的几个选择中选择自己的职业。
《回归故里》改编的戏剧(导演托马斯·奥斯玛雅(ThomasOstermeier))
而迪迪埃努力完成了初等教育,考入了市里的公立男子高中,再接着考入了大学。然而在接受大学教育的过程中,社会淘汰机制依然持续生效,以一种人们难以视察的惯性催使每一个人自主做出选择。
从底层社会出身的他,首先在学业上的选择带着弱势阶级的印记。对于应该选择哪些方向,他完全不了解与之相关的信息,也没有任何选择优等学科的策略。他只能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文科,但事实上理科才是更多数中产阶级的选择。在毫无了解的情况下,他再次根据自己的喜恶选择了西班牙语而放弃了德语,而西班牙语班级集合了全校最弱势阶级的学生,而学习西班牙语也让他进入了一个二流学科。
这种选择看起来是基于个人兴趣的自主选择,但由于个体会受到自身所处社会阶级对认知的限制,获取的信息差异甚至眼界的高低,实际上我们是被选择了。正如他所说,“我认为我做出了选择,事实上,我是被选择了,或者说我被那些早已为我准备好的东西选择了。”
迪迪埃考上的兰斯大学
在未来的道路上,他选择成为一名哲学系学生,直到毕业之际,依然不知道学校有高等商学院预备班和高等师范学校预科班的存在,不知道原来可以有更好的选择。迪迪埃说,“当时的我并不理解学校有等级的存在,也没有掌握正确的选择机制,所以我的选择是最具有反作用的,是一条死胡同,与此同时,我还在惊喜于自己的选择,那个知情者们小心避开的选择。”
我们做出的决定,选择的人生道路,如何受到我们的阶层影响?我们如何不自知的被选择?这是迪迪埃.艾里蓬的经历,也是985小组中的“平庸”和“废物”的人生,但如同在《回归故里》中,迪迪埃.艾里蓬在教育制度、阶级差异中对社会如何塑造人的反思,我们必须知道,这从来不只是个人选择,而是一个社会的暴力与合谋。
从年少记忆中破败的兰斯,到试图与之和解的故乡,迪迪埃看到人的命运如何被出身宣判,但更为重要的是,他试图反抗命运,找到打破阶级壁垒的方式,为更多贫困者寻找反抗的可能。在这场“自己改变自己的劳作”中,他解开命运的桎梏,走出了兰斯小镇,与自己家族的人生从此分道扬镳,因为他看到,在教育的阶级惯性中还保存着反抗的可能,“废物”和“平庸”的标签也依旧有摘除的可能。
《回归故里》向人们发出质疑——“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时,命运是否早已被宣判?”而迪迪埃告诉我们,人的命运始终受到所处社会和阶级的影响,但永远不会被真正宣判。
(本文作者:Solaris,文章发布已取得受访者的同意,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今日话题:
如果不是内心非常强大的人,总有一些时刻,会让我们觉得自己很“废物”,比如学业上的阻碍,工作的不顺,爱情的打击,自身的不足等等。读过这篇文章,如果唤起了你一些回忆或共鸣,和我们一起分享你的失意时刻,或者你是如何脱困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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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收获法国乡下人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