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为何结婚,又为何不忠?——生物人类学家谈爱情、婚姻与家庭
发布时间:2020-07-25 20:20:16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电影《麦克白》(1971)剧照(资料图/图)
全文共6365字,阅读大约需要12分钟
“我和同事用大脑扫描仪探测爱情中人脑的运作,发现当你疯狂爱着某人时,通常你完全不会注意其他人。但当你开始感受到对这个人更深层的依恋,你大脑中的爱情反而可以跳出来,转而爱上其他人。不幸的是,大脑非常适应在爱上一个人的同时对另一个人保持深层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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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李慕琰
听译|南方周末实习生杜嘉禧
责任编辑|邢人俨
相比“离婚冷静期”,一个玩笑的说法是,社会更需要“结婚冷静期”。美国生物人类学家海伦·费舍尔在《我们为何结婚,又为何不忠》中,用生物学视角诠释人类的相爱、结婚、外遇、离婚的历史。
75岁的费舍尔高兴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很快将要结婚,并且打算实践一种叫作“分开同居”(LAT,livingaparttogether)的新型婚姻模式。在这类婚姻里,夫妻二人不会一直住在一起,他们在每周固定的时间同居,另外几日则分开独居,各有各的生活。
费舍尔多年来研究爱情和婚姻中人类的大脑反应,是爱情生物学领域的领先专家。这些年来,一夜情、丁克家庭、开放式婚姻等新现象出现,婚姻家庭模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但是,出轨和离婚的概率也越来越高,似乎没有什么秘诀能教人们如何维持长久关系。
历史学家斯蒂芬妮·孔茨研究了婚姻的历史,发现人们并非一直为了爱情而结婚,从18世纪之后,才出现了自由恋爱、为爱结婚的激进观念。而近三十年来,一场历史性的婚姻革命正在席卷而来,这个维持几千年的传统行将结束,“人们不再需要通过结婚来建构成功的人生或长久的性关系”。
费舍尔不同意孔茨的观点,她认为婚姻和家庭不会消失,因为这是人类社会适应性最强的一个单元。“对将来爱情婚姻的任何预测,都要考虑将来的一个决定性因素:人类对爱情百折不挠的、适应性强的和原始的渴望。”她在书的最后写道。
“我们进化出了坠入爱河、结成伴侣的大脑回路”
南方周末:数据显示,只有3%的哺乳动物实行一夫一妻制,因为不利于传宗接代。那么人类为什么选择了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
海伦·费舍尔:单配偶不止意味着在性方面忠诚于一人,还意味着和对方结成团队,共同抚养孩子。97%的哺乳动物不会这么做,因为它们没有这个必要,母象怀孕后,可以随象群一起迁徙生活,生下孩子,不需要伴侣在旁。很多动物都是如此。
人类社会中的一夫一妻制大约形成于440万年前,我们的祖先被迫从树上下来,到地面上生活,为了携带食物、工具和武器保护自己,他们开始用双腿而不是四肢行走。刚学会直立行走时,女性祖先不太可能一只手抱住相当于20磅保龄球那么重的婴儿,另一只手执工具喂养保护自己,她需要一位伙伴来帮助她照顾婴儿。男性也不大可能真正维护住整个“后宫”,其他男性会试图偷走她们。因此,一对一的伴侣关系为女性照顾孩子提供基础,对男性来说则是实用的。那些组成伴侣的父母的孩子幸存了下来,于是我们进化出了坠入爱河、结成伴侣的大脑回路。
但我不认为这些伴侣关系会永远维持。在狩猎采集社会,女人如果遇到糟糕的伴侣,孩子可以加入混龄抚养群体,由更大的孩子或叔叔阿姨表亲来照顾。她可以离婚,找到新的伙伴,养育更多孩子。如今人们如果选择离婚,根据1947到2011年的联合国《人口统计年鉴》,我研究了全球八十多种文化中的离婚数据,发现大部分离婚发生在婚后三年或四年,而不是我们常说的“七年之痒”。通常他们只有一个孩子。
南方周末:但根据人类学家乔治·彼得·默多克1949年的研究,大约250个不同的社会中,只有43个实行一夫一妻制,其余大部分都盛行一夫多妻制。这如何解释?
海伦·费舍尔:默多克是杰出的人类学家,他的研究结果没错,86%的文化中允许男人一夫多妻,这个情况至今没有太大变化。但是当你去看看这些社会,会发现在一夫多妻制的社会里,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只娶一位太太。大约只有5-10%的男人会娶多个妻子。他得有大把财富和很高的社会地位等等。一夫多妻在非洲西部很普遍,那里有25%的男人同时拥有多位太太。除此以外,即便在允许一夫多妻的社会里,大部分男人还是一夫一妻。
南方周末:这个现象是不是很奇怪呢,这些男人明明有一夫多妻的自由,却选择了一妻?
海伦·费舍尔:我不能评判他们是否奇怪。但我可以说,最近有一些有趣的数据显示,在一夫多妻的家庭里,妻子们会争斗,有时她们会毒害对方的孩子。从达尔文进化论的视角,你知道最能生存的适者是谁吗?不是那些富有者的孩子,而是最终能有几个孩子健康长大成人。
我曾经在新几内亚高地旅行,我问一个当地男人他有几个太太,他说三个。我问他想要拥有几个,他说一个都不要,实在太头疼了。第二天他又对我说,海伦,人千万不能有两个太太,要么你就娶一个,要么就三个以上,因为一旦你不在家,俩人的斗争不断。
我们人类这个物种进化出的大脑,形成了这个模式——找到伴侣、一夫一妻、结婚、离婚、再婚、再离婚等等。我们的大脑没有真正为多妻或多夫而设,我们进化出了嫉妒心。然而在很多文化里,富有的男人可以找到多个愿意容忍的女人,原因在于他的资源。今天在中国或美国都能见到,一个有钱男人,有太太、有孩子、经常旅行、在另一个城市拥有一位情人,这些女性可以获得资源,住进好房子、获得礼物等等。
“可惜的是,大脑会同时爱超过一个人”
南方周末:人类对一对一配偶的需求和出轨的需求似乎是矛盾的,生物学上如何解释这两种不同的本能?
海伦·费舍尔:这很有趣,我研究了42个主要社会,发现每一个都有不忠和出轨现象,即便在有些社会里,通奸会让人掉脑袋,仍然有人这么做。如果我传播谣言说吃酱油会致死,大家肯定不敢再吃酱油,但即使出轨令人失去工作、金钱、家庭、名声,全世界的人依然会这么做。为什么呢?从达尔文进化论的视角,我们回溯一百万年前,一个男人出去狩猎找到另一个女人、生孩子,出轨的男人拥有更多孩子,可以遗传更多基因。为什么女人也出轨呢?她和别人睡觉,也可能会生更多孩子,创造了更丰富的基因多样性,其他可能的回报是如果丈夫死了或被抛弃,还会有人继续照顾她,得到额外的食物和保护。
千百年来,男人和女人都需要更多物资、孩子、保护。人类大脑选择了一种繁衍策略,坠入爱河的巨大欲望、形成伴侣、组成家庭、长久关系、继而是和其他人发生性关系的冲动。我们已经进化出三种截然不同的大脑系统:一是性欲,二是强烈的浪漫爱情,三是深深的依恋感(attachment)。它们通常共同作用,但是也有可能分开。你可以已经深深依恋着某个人,却又对另一个人(哪怕是陌生人)产生强烈爱情,并转变为性欲。大脑非常强大,可以疯狂坠入爱河并建立伴侣关系,但可惜的是,它会同时爱超过一个人,同时存在伴侣和出轨这两种基本回路。
南方周末:如果人类的爱情并不专一,为什么古往今来的爱情故事都在竭力制造、渲染爱情这个概念呢?
海伦·费舍尔:它有可能是专一的。我和同事用大脑扫描仪探测爱情中人脑的运作,发现当你疯狂爱着某人时,通常你完全不会注意其他人。但当你开始感受到对这个人更深层的依恋,你大脑中的爱情反而可以跳出来,转而爱上其他人。不幸的是,大脑非常适应在爱上一个人的同时对另一个人保持深层依恋。
现在,我们已经进化出了巨大的大脑皮层,让我们做出决策。很多人决定让自己对某人保持依恋,即便爱上其他人,看见有吸引力的漂亮女孩或英俊男人,但他们会想到自己的美满家庭、良好工作,坚持自己拥有的一切。因此,仅仅因为大脑有这些倾向,并不意味着我们真的会据此采取行动。就像有些人容易酗酒或沾染毒瘾,但他们能够戒掉。
南方周末:你能否解释什么是依恋感?
海伦·费舍尔:依恋感可以持续或长或短的时间。这是一种粘性物质。我们对45000名美国人收集的数据发现,大约一半的人体验过一见钟情。我不觉得惊讶,爱情是一个可以立即触发的大脑机制,就像愤怒和恐惧的情绪一样。但是依恋感则发展得非常缓慢,它非常重要,即使很多人已经不喜欢伴侣,但也会对伴侣产生深深的依恋。你可能在依恋一个人的同时对他生气。话又说回来,有些人会和错误的对象结婚,时间可以改变一段感情,不久后这些依恋逐渐减弱消失。这些都是可以来来去去的大脑机制。
南方周末:如果爱情是由大脑的特定成分决定的,能否通过人工干预大脑来控制爱呢?
海伦·费舍尔:我们已经有一些药物可以杀死爱情。一些抗抑郁药物会驱动大脑中的血清素,抑制多巴胺机制。多巴胺是调节强烈爱情的机制,这就是为什么服用抗抑郁药物的人们会感受不到爱情,也不再对伴侣有依恋感。但是,目前没有任何药物可以使人产生爱情,我不认为能找到这种药。
在很多文化里,人们尝试找到爱情秘诀,但都不成功。爱情有很多因素,不止有生物控制的这一半,也有另一半是和文化相关。我会爱上特朗普吗?永远不会。生理上我不会被那个老胖蠢男人吸引,文化上,我有不同的家庭成长背景。所以即便服用药物能激活大脑,使人产生某种情愫,但几小时后药效消失,你还是会回到自己。我们倾向于爱上和自己社会经济、族群背景相似的人,同等智力和外貌的人,相似宗教信仰、文化价值观的人。童年也有影响,你的父母是什么样的等等。爱情有太多组成因素了,没有药可以控制它。
“今天我们择偶是为了取悦自己”
南方周末:历史学家斯蒂芬妮·孔茨认为“为爱成婚”并非古已有之,而是人类历史中新发展出来的观念。你怎么看待这个观点?
海伦·费舍尔:我很喜欢她的书,她是非常棒的历史学家,但她的这个观点我不认同。她只是研究了从农耕社会开始到现在的情况,没有审视过狩猎采集社会。她也没有研究大脑。看看狩猎采集社会,人们就是会和相爱的人结成伴侣并结婚。来到农耕时代后,人们定居在土地上,积累了财产,上层阶级开始安排婚姻。因为婚姻不再是两个人的事情,而是关乎两个大家族和财产,人们不得不在社会、经济和政治的考虑之下包办婚姻。但那只是上层人士,没有财产的农民依然和他们所爱的人结婚。
狩猎采集社会的很长一段历史里,女人同样需要采集食物,她们和男人拥有一样的权力,离婚很常见,因为男人和女人不需要依赖对方,经济上是独立的。到了农耕社会,人们定居在农田上,女人失去了传统角色和经济权力,随之产生了一些观念,认为男人比女人更聪明、女人结婚时必须是处女、男人是一家之主等等。而今天,实际上从一战之后,越来越多人来到城市生活,女人得到了工作和金钱,在经济地位上有了提升,我们回到了百万年前的那种伴侣模式——男人和女人为爱结婚,离婚变得更加容易。这是如今我们看到城市比农村离婚率更高的一个原因。很多人认为科技是改变生活的重要因素,我认为科技只是让我们更方便、交流得更好,真正改变世界的是女人进入了就业市场,改变了经济地位,这改变了爱。
南方周末:未来家庭的结构是否会发生改变?
海伦·费舍尔:是的,我认为家庭的结构会改变。别忘了,今天无论在城市还是乡村,人们越来越晚婚了。美国女人的结婚年龄从20岁变成了28岁,男人从22岁变成30岁。我把这个叫作做出承诺前的“爱情长跑”,它适应性很强。很多数据表明,关系适应得越久、结婚越晚,越有可能维持下去。
我们选择的对象也当然在改变。农耕时代我们选择和自己社会宗教背景相似的人,最好就住在附近。如今人们为爱结婚,为了不同的原因选择伴侣——我们对45000个美国人的调查发现,人们择偶的条件依次是尊重自己、值得信任、信任自己、能逗自己笑、有足够时间相处、生理上吸引自己。今天我们择偶是为了取悦自己。
如今人们的婚姻形式也变得多种多样,我们可以构筑自己想要的婚姻。比如有些人试着“通勤婚姻”,分居在不同的城市。以我为例,我和男友即将结婚,我们打算尝试“分开同居”,我们各自保留自己的公寓,五天和对方住在一起,另外几天自己住,可以见见朋友等等。我信任他,他信任我,但我们不会按标准的完全同居来生活。今天最美妙的是你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伴侣模式,也有越来越多同性婚姻、姐弟恋。婚姻规则正在改变,但人类为爱情而设的大脑是不会改变的,就像人类对饥饿、口渴的需求一样,饥饿、口渴让你活着,爱情让你结成伴侣、传递基因。因此,爱情和依恋的模式会随着时代而改变,但它不会改变古老的大脑驱动。
南方周末:“分开同居”的婚姻形式目前常见吗?
海伦·费舍尔:我没看见太多人在讨论它,我身边有一些人在实践,我想会越来越多。有趣的是,不只是因为我年龄大、不要孩子这些原因。有一晚,我和一个结婚几年的年轻人聊天,他有一个十个月的宝宝和一位年轻的太太,我分享了“分开同居”的形式。他说,海伦,我多想哪怕有一晚能自己找间酒店待着,不是要和别人睡觉,只是我自己待着。旁边的女人插话,我打赌你太太不会愿意的。我说,噢,我敢打赌她会的。我相信她也一定很想由丈夫来照顾宝宝,能独自待一晚上,和朋友们出去玩。总而言之,我不认为婚姻的基础结构坍塌了,越来越多的人在按照更多样的、能行得通的模式来构建婚姻了。
南方周末:开放式婚姻现在被越来越多地谈论,它对维持长久关系是否有作用,会成为未来婚姻的可行模式之一吗?
海伦·费舍尔:历史上很多时候出现过开放式婚姻,它现在叫作“多元爱情”(polyamory)。我对5000个美国人做过一项研究,68%的人赞成多元爱情,但只有6%的人真正实践过。我和这些实践过多元爱情的人聊过,最大的阻碍还是嫉妒。人类真的没有分享伴侣的天性。他们创造了各式各样的规则,比如不能把情人带回家、某些时间不能约会、不在孩子面前讨论等等。但他们不会告诉你的是,他们得花太多的时间来讨论自己的感受,嫉妒、被遗弃感等等。大部分开放式婚姻不会长久。少部分人可以做到,他们深深依恋自己的伴侣,但不再爱对方,他们想要一些新鲜感。他们非常透明坦率,不会在外面秘密偷腥,一切都是公开的。这值得敬佩,但非常难,只有极少的人能把它做好。
“任何危机都可能加强或打破关系”
南方周末:互联网时代,社交网络、交友网站等新形式是否会改变人们爱的模式?
海伦·费舍尔:它显然改变了我们相遇的方式,但这就是全部了。所有这些网络平台都不提供约会的服务,只是提供介绍的服务,让人们互相认识对方而已。当你真正出门和人约会,你还是会以你一贯的方式来表现自己、评估对方,依据你的基本大脑属性来运作。
网络约会的问题在于人们不知道该怎么使用它,我想给出一些建议。首先,当你认识了超过9个人,一定要真正和人出门见一见,进行当面互动。你最终会了解得更多,喜欢上某一个。大脑在5到9个备选方案之间有一个最佳点,一旦获得了超过9种选择,你会一个都选不出来。第二,想想让你说“好”的理由。大脑天生就爱说“不”,这是一块巨大的脑部区域,与我们称之为“负面偏好”(negativebias),天生就爱做出消极反应。当你在网上认识某个人后,我们天然会想到负面部分:他在那个笑话后没笑,一定没有幽默感吧,我不能忍受她穿衣服的方式、她一定很吓人,等等。当然如果这段关系根本不可能发展,那就赶紧出来。但如果只是他喜欢猫而你喜欢狗,请试着忽略那些你不喜欢的部分,找到对方身上你喜欢的特质吧。
这就是新技术,它唯一能做的就是使我们结识更多的人。技术一直在改变着爱情:汽车旅馆改变、1970年代初期的避孕药都改变了人们的求爱欲。但技术永远不会改变人的大脑。我的大脑让我永远不会爱上特朗普先生。爱是全球性的,它从百万年前进化而来,拥有原始性、适应性和永恒性。只要我们作为一个物种生存,浪漫的爱情和依恋的感觉就会保留在人脑中。
南方周末:新型冠状肺炎影响之下,我们发现离婚申请增多了,你如何看待?
海伦·费舍尔:中国的数据让我觉得很有趣,我们从新闻里听到了很多离婚,但忽略了那些近期结婚的人。在任何危机时刻,人们都会更愿意步入人生另一阶段:在不愉快的伴侣关系中,危机使他们结束和分开;同时也有在危机中走到一起的人,他们可能意识到了对方的重要性,共同经历了悲伤,加强了伴侣关系。任何危机都可能加强或打破关系。
南方周末:隔离会对亲密关系造成影响吗?
海伦·费舍尔:我们是哺乳动物,天生不适合隔离生存。我们不是生来7天24小时呆在家里的。只要我们找到了疫苗——我希望中国能研发出来,我很喜欢中国,希望我们能友好相处——我们又可以变回往常的自己了。我们生来是要握手、拥抱、亲吻的。但我不惊讶,人们现在更少握手或拥抱朋友了,需要一些透明度,确认对方没有患新冠肺炎、做过测试等。很多人还是会交友,但他们花更多时间在网上视频聊天。一旦确认了安全,他们还是会见面、亲吻、拥抱的。我认为长远来看,疫情不会改变人类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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