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县考生，不寻常的高考之日
发布时间：2020-07-09 16:21:32来源：人物
7号这天，陈学东像往常一样晚上11点准时睡觉，但妈妈徐小巧还没有睡着。想到一天下来，历尽波折，但一门科目都没考成，她感慨：「他们这一届，难呀。2020年的高考生，在我们小县城都搞得这么难。本来是早一个月就考完了，又推迟，推迟一个月，哪一天不涨水，就今天涨水。」
徐小巧苦笑，「我跟他（陈学东）说了，顺风顺水。」
文｜徐晴丁壮
编辑｜楚明
7月7日早上5点半，安徽黄山歙县的考生陈学东被雨声吵醒。正是汛期，雨下了一整夜，陈学东没多想，继续睡觉。30分钟后，爸爸突然过来将他叫醒：「你先起来，外面雨非常大，我去外面看一看。」陈学东在疑惑中起了床：7点半进考场，6点半起来就可以了，这么早是为什么？
受新冠疫情影响，2020年高考推迟了一个月。这是继2003年高考改期6月后，第一次在7月举行高考。17年的时间，两场疫情，一代人的成人礼。按照时间安排，陈学东应该在这天早上7点半出现在歙县中学考点，参加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考试。
自古以来，黄山地区就是兴学重教的地方。对当地的孩子们来说，几乎每个人自小都会听着状元们的故事长大。中国封建科举制度废弃之前的最后一个状元、著名经学家吴承仕的故里就是歙县。
歙县至今仍是安徽的教育大县。根据当地教育部门的统计，今年歙县高考报考总人数2769人，实际参加人数2207人，其中文史类考生909人，考点设在歙县二中；理工类考生1298人，考点设在歙县中学。
陈学东是理科生，又恰好是歙县中学的学生。对他来说，在自己的学校高考是一件幸运的事情。高中三年，父母陪他住在离学校走路5分钟的出租房里，方便走读。
听说高考在本校，这家人放松下来，考试前半个月带陈学东回到离学校15分钟车程的家中吃住。7月7日这一天，他原本计划7点从歙县北部新区的家里出发，经过清凉路、练江大桥，路过歙县气象局，7点15分到达位于县城中心的歙县中学，7点半走进考场。
但计划被一场涨起来的水彻底打乱了。
洗漱完毕，还没吃饭，爸爸的语气变得着急，他叫陈学东立马下楼，现在就出发。6点10分，雨没有停，地势低矮的地方积满了水，家用轿车过不去。爸爸给邻居打电话，让他开货车送一家人去考场。接到电话时，邻居还在睡觉，但听说是去高考，他立刻爬了起来。
最初货车开在路上还有些优势，路面有一些积水也可以顺利开过，但临近练江江边，3米高的大货车竟然被淹掉了一半。持续的惊险让一家人心情忐忑。六点半抵达练江桥下时，他们被十几位交警拦住：「不准过去，桥那边的水很深」。
屯溪老桥被冲毁。受访者提供
一包辣条
大量的考生聚在桥边。雨伞下，孩子和大人们议论着桥对面的情况。有人说，水已经到达了腰部，甚至胸部。
抱着一丝侥幸心理，陈学东和父母下了车，想走过去看看对岸的情况，他们遇上了同班同学和家长，两家人一起徒步过桥。
歙县多水，富资河从黄山流至歙县，与其他河流一同构成练江，再汇入新安江。以练江桥为中心，这些江流呈放射状四散开。
站在桥上，人们可以看到江面几乎与大桥齐平，黄色的江水裹挟着沿途冲下来的泥沙奔腾前进。陈学东没敢多看，跟着大家疾步前进。
终于到了练江桥对岸，刚刚的侥幸变成了绝望。路不见了，江水变成浑黄的激流，束手无策的家长们大声讨论着办法，而年纪相仿的考生们则打着雨伞、背着书包站在水边，神情茫然。
大家正不知所措时，出现了一点点希望。一位划着小船的老伯出现在水面上。他穿着绿色的雨衣和水靴，招呼着孩子们上船。船不大，瘦瘦窄窄，只能坐下4个人；船也不深，浅浅的一只，没有座位，四个人蹲成一排，一手举着伞，另一只手紧紧抓住船的一边，不敢乱动。
老伯不收钱，只说：「如果不是高考，我也不会来撑船的。」
受到灾情影响的高考考生。图源视觉中国
在高楼林立中划船去考试，陈学东一时恍惚，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奇妙。所有的东西都在漂浮。一个农贸市场里的商品被水冲出来，有牛奶，有辣椒，还有一包辣条。陈学东伸手去捞，「辣条有免费的吃了」。
这包意外出现的辣条让陈学东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些，刚刚的疑惑与绝望，被一种漂浮的轻松所取代。
8分钟后，4个人抵达没有水的路面，又走了几步，7点10分，他们终于到达歙县中学的门口。
平常15分钟的路，在7月7日高考这天他们走了1个小时。
两次取消
平复心情，20分钟后，陈学东跟同学准时走进学校。
陈学东的妈妈徐小巧一直站在校门外。但她觉察出了一丝反常，歙县一共两个考点，两千多学生加上家长，校门口应该人山人海才对。但时间已经将近8点，校门口还只是零星的人。
住得近的考生零零散散地抵达歙县中学，但专门接送考生的大巴车一辆都没有看到。一个文科班的女孩住在附近，原本计划跟大家集合，再坐大巴车去5公里外的二中考试。车迟迟不来，她站在歙县中学门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徐小巧和周围几位家长安慰她：「没事，大家都一样，都去不了考点，不是你一个人。」
坐进教室中与同伴同学先集合复习的陈学东也发现，自己还有3个同学没有到达。班主任老师在教室里安慰大家：「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到场的。」
想到同学们为了高考都准备了很久，如果没考成，可能要再来一年，陈学东心里难受。后来他才知道，他们此刻真的来不了了，其中一个同学家住3楼，但1楼完全被水淹没，连门都出不来。
歙县遭遇50年一遇的洪涝灾害，县城多处洪水上路、严重积水、道路受阻。图源视觉中国
8点45分，教室里的同学去往考场。陈学东坐在考场里，发现整个考场有一大半的同学没来，三十个座位上只有十几个人，环顾四周，连监考老师都没见踪影。
据《冰点周刊》报道，上午9点，受大雨和内涝影响，全县2000多名高考考生，只有500多人到达考场。幸运抵达的学生，有的是挖掘机载着进入校门，人坐在铲斗里；有的是被小船四个人一组地送来考场。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大家在考场等待的时候，一位老师进来把空调关掉。陈学东这才觉察到，好像「没有那么冷了」。此时广播通知响起，让同学们从考场回到各自的教室自习。又过了半个小时，老师通知上午的语文考试取消。这让陈学东感觉「晴天霹雳」。
彻底不考了，陈学东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早饭。9点半，他走进学校食堂，发现大家都在这里，大多数同学跟他一样早上走得仓促，都没来得及吃早饭。吃饭时他想，对那些还没有到达考场的同学，能延期一下不是坏事。
徐小巧在上午10点时收到了班主任在微信群里的通知，语文考试取消了。11点，她接到陈学东，两个人返回出租屋。姥姥做好了饭，正等着外孙的捷报。
回家之后，陈学东把鞋子和袜子脱掉。徐小巧发现，儿子的脚早就湿透，脚趾被泡得发白。
下午1点，陈学东步行去学校准备考数学。路上，他发现有监考老师从学校里走出来，跟他是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到门口时，有个老师对陈学东说：「数学不考了。」
陈学东不想相信，走到教室专门去找班主任。班主任没吃中午饭，一直坐在教室里关注情况，他说：「确实不考了。」
班主任再一次在微信群里发布通知，叫能来自习的同学都来学校自习，来不了的可以不来。大家都来了，一个都没缺。有同学说，来的路上水好像退了点。
接连两次考试被取消，陈学东心乱如麻，几次调整心理状态之后，都没有达到如期的效果，「就像是百米赛跑的时候在赛道上，已经预备了，但是又被拉下来」。
考试之日
陈学东和他的同学们在无意中亲历了历史。除从「文革」后首次恢复高考的1977年将高考定在当年冬天举行，从1978年开始一直到非典发生前的一年2002年，这二十多年间高考时间基本固定在7月7到9日。
外界普遍认为2003年的高考提前与非典期间考虑高温下不利于防控有关，但早在2000年前后，教育部就研究过高考改期的方案。当时最主要的考虑便是，7月自然灾害高发加之高温都会对考试产生影响。因此在2003年改期之后，6月就被固定为考试月，这个时间牵动着万千学子以及背后家庭的命运。
对千千万万中国考生家长来说，除了「旗开得胜」、「紫腚能行」这些真诚的期盼，考试这两天能够「天公作美」也是最迫切最朴素的愿望。
对2020年的歙县高考学子们来说，天公没有作美。进入6月下旬，南方大部分地区进入大雨模式，多地爆发洪水。只是在嘈杂的舆论场上，关于洪水的信息一直没能足够引起各方的重视。
歙县所在的黄山地区，雨已经稀稀拉拉下了好几天。从7号凌晨2点开始，黄山市黄山山脉以南出现中到大雨，其中歙县东北部暴雨，伴有雷电和短时强降水等强对流天气。至于歙县内涝的原因，是受持续暴雨和上游洪峰影响，多条河流水位上涨，河水倒灌进城区，导致多地积水严重。
徐小巧回忆，每年这段时间歙县都在下暴雨，临近高考，她看到天气预报说连续降雨，并没有在意。7月6日下了一整夜的雨，7日早上快6点时，一个朋友打来电话说「涨水了，赶紧先到考场这边来，不然就过不来了」，还强调说，「河水涨到水面上了」。一家人行动迅速，两个大人洗了把脸就把陈学东叫了起来。
一名住在新安江边上的民宿老板在上午8点亲眼见到一头猪被雨水冲走，过了一会儿，又漂来了一辆白色的车，在江水中上下起伏。
被洪水冲走的车辆。受访者提供
上午10点，附近的菜市场里人头攒动，人们抢购食品物资；一块像是停车场的地方，雨水淹没了所有的车辆，只露出一点点车顶，汽笛声持续不断地响着，十分刺耳。
突然涨起来的水让一楼的底商们损失惨重。在离练江桥不到500米的徽州路上，一家服装店被涌进来的雨水彻底冲垮，衣服被冲走或弄脏，店内的家具也多有损坏。下午水势退去后，墙壁上留下了明显的水痕，黄色的线条把墙面分成白色和黄色两部分。在店主郑女士发来的小视频中，她正在打扫店铺里未退尽的积水，随后走出店铺，一整条街上堆满了被洪水冲出来的物件，狼藉一片。
据东方网报道，歙县地势低洼的地方内涝严重，很多车辆被淹。歙县交警大队介绍时说，仅歙县城区被淹的车子就有上百辆。
「顺风顺水」
语文、数学考试相继取消后，陈学东的班主任告诉大家，语文数学考试将择期举行，但并没有具体日期，大概率会是9号，明天考完之后的第二天接着考。
在此之前，陈学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的起跑。他左思右想，考不了会发生什么？大学的录取标准会改变吗？收到班主任通知后，他的心才安定下来。
上午回家时，他在网上看到了安徽语文试卷的作文题目，是一段历史典故，里面还有古文，有一定难度。想到延期的考试会使用B卷，他还有点期待，不知道备用卷会更难还是简单。
教育评论者熊丙奇在腾讯教育上撰文解释说，考试延期启用备用卷，是为预防意外而做的一项制度设计。如条件允许，当地在8日正常组织其他科目考试后，9日就可启用备用卷组织已经延期的语文和数学考试。
而高考因受暴雨、洪灾等影响而临时取消、延期并非首次。
2006年6月4日至6月7日，福建建瓯市受强降雨影响，闽江建溪发生50年一遇的特大洪水，全市4681名考生被迫延期高考。当年该市的高考整体延期了6天，并启用备用的B卷。
安徽省此前也有先例。2015年高考期间，芜湖市田家炳实验中学考点在进行英语考试时，听力部分出现了听不清和声音嘈杂情况，约1200名考生受到影响。针对这一问题，安徽省启用备用卷，重新组织该考点的考生进行了英语听力考试。
熊丙奇还说：「按照以往情形，备用卷早早就准备好了，今年安徽高考使用的是全国1卷，延期考试启用该卷的备用卷即可，有可能一套试卷的备用卷还不止一份，备用卷的难度和原考卷一致，具体选用哪套由教育部门决定。」
下午数学考试也延期后，为保障高考顺利进行，歙县紧急启用歙县新安小学作为歙县二中的备用考点。
洪水中的歙县第二中学。受访者提供
有媒体记者抵达歙县新安小学，发现工作人员正在进行清理考场、摆放桌椅、清洁消杀、英语听力设备测试等相关准备工作。
「我们会持续监控雨势。」歙县教育局局长汪天平表示，「歙县考区包括歙县中学、歙县二中2个高考考点。二中地势较低，受雨水影响较大，如果明天雨情严重，二中受到影响，就启用新安小学。」
目前，歙县已准备了30艘冲锋艇及大型车辆组成数百人的保障队伍。
接下来，歙县汛情仍不容乐观。黄山当地未来3天也还有大到暴雨。
7号这天，陈学东像往常一样晚上11点准时睡觉，但妈妈徐小巧还没有睡着。想到一天下来，历尽波折，但一门科目都没考成，她感慨：「他们这一届，难呀。2020年的高考生，在我们小县城都搞得这么难。本来是早一个月就考完了，又推迟，推迟一个月，哪一天不涨水，就今天涨水。」
徐小巧苦笑，「我跟他（陈学东）说了，顺风顺水。」
这天夜里，外面的雨声没有停过。7月8日早上，徐小巧发来微信：「没有积水了，其他学校送考的大巴车也来了。」
在陈学东和同学们考试中途，教育部公布信息，同意歙县9日启用语文数学副题考试。
8日的雨依然没有停，根据天气预报的消息，9日歙县依然会有雷阵雨。